我们这个村,地处渭北高原,叫米家村。村里的人都姓米,除了娶回的媳妇们。 村子不大,文人不少,多是些教书先生,村里人称他们“米先生”。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陕西农村,乡里人所说的“先生”特指教师。这或许与陕西的古老有关,比如:学校在这里被说成 “书房”,“你娃呢?”“去书房了!”这样的对话常萦耳畔,且嗓门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的娃娃上学了。算得上是一种炫耀吧,炫耀自家出了读书人。 那时候,乡里人的文化水平低,其中大字不识的文盲也不乏少数。平日里,写个书信、电报或诉状什么的,常有赖于这些教书的先生们,就连乡里、县里有什么农业科技培训,都首先选派这些有文化的先生们去学习,然后,再回来向乡大伙儿传授,故而“米先生”这一称谓,在那个年月是有尊称意味的! 这些先生们多是民办教师,早年从乾县师范毕业或在那里受过培训,之后才回农村教书的。旧年月,农村学校条件差、设施落后是毋容置疑的,因而在乡下教书需要一种能吃苦的精神。七零八落的学校散落在黄土高原上,近的三五里,远的七八里,能留在自己村里教书自然好,可村里的学校小,上学的娃娃少,这样的机会也就极少。 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小学总共只有35个娃,还分四个年级,仅有两位先生,其中一位还兼着校长。上课时,教我的这位先生一会儿教语文,一会儿教数学,一会儿教历史,一会儿又教地理,至今令我敬佩不已。 若是在外乡教书,又没有条件住校,就只得凌晨裤管扫着露水去,临夜再披星戴月地赶回来。那个年代的乡村学校基本没有灶,先生们在哪个村教书,就在哪个村挨家挨户地吃派饭。饭的口味合不合口,都得往下咽,否则只有饿肚子了。在穷乡僻壤教书的他们比起普通农民来,其优越感除了有文化以外,还多出一份长期拖欠的微薄工资。一年里,从年头盼到年尾,好容易熬到了发工资的时日,兴冲冲地赶七八里山路去领,末了,却常常垂头丧气地捏着一纸白条蔫回来,如同被霜杀了一般。 这些先生们有共同的家训——耕读传家。也就是说他们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农民,也是教师,更为确切地说,是有文化的农民,是一群平凡的劳动者!放下锄把子,捡起笔杆子,穷尽一生在乡里教书育人,像静寂的土地一样默默地奉献着。 提起村里的这些先生,我倍感亲切!因为我也是他们教出来的。他们既是我的长辈乡党,也是我的恩师,我感恩这些村里的先生们! 追忆中,他们喜欢坐在一起评点村里的娃娃们,旨在物色那些将来能够成才成器的“好苗子”。因为家里穷,父辈们就时常前去找先生们拜问,想知道自家的娃娃到底能不能成才?如若答话是否定的,就早早地让娃娃辍学回家,好节下钱来度日子。当扫盲的标语写满大街小巷时,先生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深感任重而道远,故而先生们的答话通常都是肯定的。记得我的父亲就曾前去拜问过,这位米先生如是说:喜望这娃没嘛嗒!(陕西方言,一定行。)父亲回家后满脸喜色,砸锅卖铁的决心都有了。 梦牵魂绕,我又回到了童年时读书的景象:入学的第一课都念“a、o、e”,白生生的三个拼音字母清晰地书写在黑板上,教我的米先生用一根木棍指着黑板领读,我们一群小脑袋左摇右晃地跟着念,幼小的心思早已钻出屋顶的缝隙,飞上了蔚蓝的天空。先生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读,个个口干舌燥。年龄大一些的会偷懒,只将嘴巴张得浑圆,却不出声。但这一切都逃不出先生的法眼,他能将粉笔头不偏不斜的掷在我们的鼻尖上。记得那粉笔头也曾光顾我的鼻尖,只见先生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走过来,惊慌中,我连忙扯开嗓子读……也许是我知错后的认真劲儿打动了先生,他并没有揪我的耳朵,只在我身旁停留了片刻,便从教室后面绕回讲台。之后,先生再看我时,我的目光就会迅疾地逃离到黑板上,一声高过一声地读……简陋而狭小的教室里读声朗朗。 不多久,下课时间到了。校园里,柳树上的那块锈迹斑斑的生铁被敲得“当…当…”作响。他在前面走,我畏畏缩缩地在后面跟着。到了办公室,他的眼睛隐在茶色镜片后面,我看不出他有多么恨铁不成钢,只是感到了几倍于父亲的威严。他将一根没有抽完的“工”字牌雪茄在桌腿上熄灭,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近前一步。我紧张得几乎要尿裤子了。 始料未及的是他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训斥我,只是用他硕大的手轻抚着我的脑壳,然后,从口一本泛黄的旧书里取出一个纸片,用温和的口吻教我: 人生在世要有志气,念! 读书识字多长见识,念! 能写会算是件好事,念! 大事小情提笔就记,念! 知今知古知天知地,念! 先生教我时,口齿间飘来淡淡的烟草的芬芳,与父亲身上的一样亲切。按先生的要求,我将这段文字背口诀似的烂熟于心,虽并未彻底领悟,却不敢背错半个字。 十多年后,正如先生所言,我真就考上了大学。因为家里穷,先生建议我报考师范专业。 而今,我也成了一位教师,在省城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每当踏上讲台时,总会忆起曾经教我的先生们,心里满是深深的感念! (陕西 米抗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