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那条河已经三十年了,可它却一直萦绕在我的梦里,不曾老去。 它本来应该叫木门河,发源于秦巴山区的陕西镇巴和西乡,一路南流经过四川旺苍、乐坝,到正直坝的时候,地势由幽深的峡谷陡然变成了平缓的河滩,清澈的河水受到乱石阻挡,便形成了朵朵欢快的浪花,一生在山里打转的村民就叫它清花河了——河水清澈,浪花洁白,我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先辈却给这条河流取了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 清花河两岸,植被茂密,梯田层层,气候湿润,这里便成了南江境内的鱼米之乡,一年四季总有适宜栽种的作物。尤其是春天,牛毛细雨里,桃红柳绿,油菜金黄,横七竖八的水麻柳抽出了淡红的嫩芽,缥缈的烟雾就在那些枝枝桠桠间来来去去。河水涨起来了,山色朗润起来了,布谷鸟在田间地头一声声催着人们“栽秧插禾”。一时间,夹河两岸便有农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吆喝着油光发亮的水牛翻开了早春的泥土。 我所就读的凤仪初中就在清花河岸上,学校门口有一条泥土小路直接通到河边,它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我那时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到乡上开始住宿生活。为了解决学生的吃饭问题,学校搭了一个蒸米饭的大灶,专门雇了一个姓陈的师傅为学生蒸饭,兼顾给单身教师做饭。一下课,几百学生乱哄哄地冲向食堂,找到自己的饭盒,然后回到宿舍开始自己的一日三餐。吃完饭,我们便要下到河边,洗碗,淘米,准备下一顿蒸饭……从学校到河边的小路两边有很多大石头,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男孩子便把饭盒直接从食堂端出来,三三两两随意蹲到一块石头上,就着罐头瓶子装的咸菜,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然后到河的上游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开始洗碗、淘米,去得晚些的便要到远一点的位置。大胆一些的同学还喜欢逞能一下,借着露出水面的鹅卵石,跳到离岸边几米远的河中间去取水。弯弯曲曲的河边,全是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小脑袋。那些女同学就讲究一些,趁了休息时间,用塑料壶提前从河里灌好水放到宿舍,等到吃饭时间就可以不慌不忙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夏季清花河发洪水的时候,虽然时间不多,但是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学校附近有一口不大的水井,一到下雨天就成了女生的专利,再调皮的男生也会变得特别绅士。所以即使河水浑浊,我们也要用河水洗碗、蒸饭。那河水尽管泥沙不多,但毕竟不同于清水,时不时一粒沙子咯着牙了,竟酸得人半天合不上嘴。可以说我们每一个男孩子都有过类似的体验。 这时候,很多同学便会想起陈师傅。陈师傅是接父亲的班到学校当工人的,他年龄不大,但是天生左边脸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疤,胆大的同学背地里叫他“陈疤子”。可能是自卑的缘故,他平时不与我们说话。因为陈师傅要给教师做饭,学校预备了一口很大的水缸,平时他总是把水挑得满满的。一到下雨天,同学们便说“去找陈疤子”,就是想从水缸里舀些清水。陈师傅也不介意,默默地站在一旁,任由学生把水舀个底朝天。学生上课时间,他就挑上桶到附近的农村去找水井…… 我们当时住的是集体通铺,一个年级两个班几十个学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有一年冬天,我记得是个半夜,大家正睡得香甜,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叫声,“我的鼻子掉了,我的鼻子掉了!”惨叫中夹杂着“呜呜”的哭声。同学们听出是符顺成的声音,赶紧爬起来点了一盏煤油灯,借着灯光一看,才发现是窗台上一个用玻璃瓶子做的煤油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爆了,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子正好掉到他的鼻子上,划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大口子。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赶紧把符顺成送到乡卫生院进行包扎,可是学校到乡上还有大约两里路呢!突然有人想起陈师傅有一辆自行车,他的宿舍就在我们斜对面。也许半夜睡得太沉,而且还隔着两道门,大家刚开始叫“陈师傅”,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见动静,一个同学急了,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陈疤子”,门一下子打开了,几个同学语无伦次给他讲了事情经过,他赶紧披上衣服,骑上车子,带着符顺成在前面跑,几个同学跟着车子在后面追……等到清洗、包扎完毕,天色已经放亮。那时,我刚刚看了《巴黎圣母院》,突然觉得陈师傅就像那个外表丑陋、但是内心无比高尚的敲钟人伽西莫多。 清花河的两岸、我们学校周围,生长着成片成片的野蔷薇,我们乡下人都叫它刺藤,红的,黄的,白的,粉的,一到春天一嘟噜一嘟噜开得热热闹闹,浓香扑鼻,蜜蜂蝴蝶成群结队萦绕其间。无论早读还是晚读,我们这群半大孩子拿一本书,坐在花丛间、石头上,心中那些五彩缤纷的梦想好像都生发出一股蓬勃的力量,仿佛我们每个人眼前都是一片锦绣前程。当然,那也是个情窦初开的年龄,几个早熟一些的男孩女孩子以自习为掩护,坐在密不透风的花枝下,悄悄交流着自己的梦想和未来,偶尔有浅浅的笑声从花丛间传出,暴露了他们青涩的秘密、甚至惊起在他们头顶觅食的小鸟,那里面一定还隐藏了很多的甜蜜、羞涩或是朦胧与慌乱,当然,这是我离开清花河畔多年以后才悟到的。 (罗拱北,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出版散文专集《花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