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有魂的,它的魂被娘的巴掌打在屁股上,刻在了心底;被娘的手指拧着耳朵,灌进了血液。无论走到哪里,故乡魂都丢不了。 故乡魂也有沉睡的时候,它需要时光去敲醒。时光是有生命的,而且是一茬一茬的,它也会死去。将要死去的时光撞击着生命,更替着生命,究竟哪一段时光能敲醒故乡魂呢? 时光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在夕阳羞愧地要落地时,我又回到了故乡的村口,还是三十年前,我穿着军装走出去的那个村口。 在村口,大川扯着孙子,蒙着一脸陌生招呼我:俺威爷,你回来了?我哦哦着,堆着一脸假笑,掏根卷烟递给他,算是回应了。大川指指自己的孙子,想让他喊我什么,却尴尬地止住了。他的孙子该称呼我什么呢?我沧桑了一下,突然感觉自己很古老了,老出了几代人。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活过了五十年! 走进村子,我想跟每一段逝去的时光打招呼,虽然它们已经死去,或者已经演变。我也想跟每一个生命和非生命打招呼,虽然我和它们之间已经隔着厚厚的时光,疏远得太久。 我记得,荷塘边那棵老柳树被锯子拉断的疤痕,应是我八岁那年的时光。老柳树的一根枝杈伸到河面上,一群孩子就从枝杈上往水里跳。父亲担心孩子的生命,就拿了锯子给锯了,断处流下了老柳树的泪,时光裹住老柳树的泪结了疤。老柳树晃晃身子,苍老的疤痕审视着我。 院子的墙皮已经被时光和风雨拱落,在墙根下,几只母鸡扑腾一阵,用尖嘴巴啄啄胸脯,啄啄翅膀,仿佛想叼住一段黄昏的时光。那堵墙太熟悉了,曾经有一群破褂烂裤的孩子倚在那堵墙上,挤来挤去,挤成了肉串,挤出了一身燥热,挤出了一身兴奋。我深深地吸口气,想再闻闻童年的味道。 走近院子,我真切地看见了故乡魂,它让我低下了头。逝去的时光变成了白色的粉末,浓墨重彩地把娘的头发给染白了。娘的腰间扎着围裙,脚边立着一条狗,挺着尾巴,抬着头,诧异地看着我,想探讨我在这个院子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我惭愧了,对于这个院子,我的价值远远小于它了,它有资格这么看着我。父亲从水井边走来,伛偻着腰板,想舒展被狠呆呆的时光雕刻的皱纹,结果,几经努力,他还是失败了。 两腿发软,我终于跪了下来,跪在厚重的土地上,跪在故乡的灵魂前,跪在父母的脚下。就在我的膝下,好像跪住一段时光,一段走出村庄前的时光。 时光不死,我希望它们都在沉睡,等待复苏,等待觉醒;我也希望故乡魂不灭,等待着我的一跪,跪出扯不断的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