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密布在天空中的乌云像淘气的小孩,将朝阳藏于身后,不让它与大地相见。略带凉意的微风轻轻拂过这座位于黄土高原的小城。一片泛黄的槐树叶离开了树枝,慢慢落下。那一摇一曳无不在诉说她对大树的不舍之情。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马路对面见证这一幕特殊的“离别”场面。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叶子才落到坚硬的柏油马路上。 突然,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棵槐树下飞驰而过,卷起一阵尘土。 汽车离去,尘土还在飞扬,那点斑驳的黄却不见了踪影。 我怔忪良久,直到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我才回过神继续向前走。 莫名地,我想起了表姐祖母。农历七月十七日那天,阿姨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家中的老人去世了,早上五点走的。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月见老人时,她还很精神,怎么说走就走了?母亲告诉我,表姐祖母摔了一跤,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每天只喝一点汤,多余的一口食物都吃不下,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她在万物沉睡的时候静静地离开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 也许,万千生灵都是如此。不论我们选择以何种方式登场,从初来世间的那一刻起,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最终无一例外地化为一捧黄土。 然而,我又是那么不甘! 不甘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甘的是什么,只是对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对表姐祖母的悄然离世心存不甘。 一阵琅琅的读书声毫无预兆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教三四岁的孙儿读唐诗。老人戴着一顶软踏踏的解放帽,穿着藏蓝色的旧中山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他的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用手指指着书上的诗句,一字一句地领读。依偎在他身边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跟读。他们的身后是一排高大的杨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谱写出动人的乐曲,为老人和孩子的读书声伴奏。偶尔,一片、两片的树叶随风落在不远处的土坯房房顶的瓦片上,闪着银色的光。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她说:“闭上眼”。很奇怪,我对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只能顺从地闭上眼。 周围的事物开始快速倒退,一阵天翻地覆的变化猛然袭来,似要把我击倒。我在慌忙之中睁开眼,先前平坦的道路和错落的高楼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被群山环绕的、堆满大大小小的麦秸秆堆的打麦场。我仔细一看,山是熟悉的群山,连绵起伏;路是熟悉的土路,弯弯曲曲;就连树,也是熟悉的老槐树,高大挺拔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那片树叶和表姐祖母的悄然离世的悲伤中,并没有太多的心思感受重回故乡的喜悦之情。我只是拖着步子走出打麦场,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儿时的家走去。 一路上,曾经的“玩伴”兴奋地和我打招呼,黄色的野花向我点头致意,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摇晃着脑袋向我问好,树上的小鸟给我唱欢迎的歌曲……,他们真的好热情!可是,不管是他们,还是人类,都躲不过化为黄土的命运。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知不觉地,我来到老家门前的槐树前面。我停下脚步,伸出右手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摸它那越发粗糙的树干,感受时间老人刻在他身上的痕迹。 我想起来了! 就是这里! 祖母就是坐在这棵老槐树下给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的经历。她跟着祖父南征北战的日子、祖父在宁夏当县长的岁月、祖父解甲归田以后的生活、三年饥荒的惨况、十年浩劫的不白之冤、她为祖父平反“欲加之罪”的艰难…… 出身于名门之家的祖母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在日军侵略山东之时失去了疼爱她的家人,在三年饥荒中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在十年浩劫中受尽折磨,在耄耋之年也没能躲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就算是这样,我从没有在祖母的脸上发现哀怨的神色。她总是微笑着生活。即使患了老年痴呆症的那几年,笑容也不曾离她而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不甘的是什么。 我不甘心所有的生命从出现在世间的那一刻起都朝着死亡前进,最后化为一捧黄土。 可是,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生命不但有生有死,更重要的是它还有过程! 相比的生的起点和死的终点,世间所有生命的价值在从生走向死的过程中体现的更为淋漓尽致。 就像那片被飞驰而过的白色越野车碾碎的落叶,虽然它最后消失于无形,但是它存在过,为这世界增添过一抹绿色,并且在岁月的流逝中把这绿色的基因传给了后来的叶子。 就像祖母…… “姑娘,你怎么啦?” “啊?” 老人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他牵着年幼的孙儿向我走来。原来,我已经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分钟之久。我连声说了一句“没事”便匆匆离开。 太阳冲破一层又一层的乌云,照射出灿烂的光芒。 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又一次想起了祖母,笑容偷偷地爬上了我的嘴角。我想,我终于明白我的乐观与坚强是从何而来了。 我走到一个岔路口,转身原路返回。路过那片空地时,老人和小孩都不在了,只有高大的杨树在风中摇曳。 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小孩也会回想起他祖父教他读诗的场景吧! 又一片叶子缓缓落下,我不再为它的凋落难过,而是微笑着从它身边经过。 因为我知道,它不但真正活过,而且还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