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我是一只孤独的鸟儿,飞啊飞,飞向溪谷最深处最高处的家乡。 飞过槎溪溪流上空,飞进槎溪支流狭窄的峡谷口,在两侧陡峰峭岩的狭长幽深的溪流上空,继续飞啊飞,一路煽动着疲惫的翅膀,不断攀升前行,飞上溪谷尽头陡险的峰峦,飞入峰峦隘口,进入高山之中的狭长盆地,终于在盆地峭壁边上的一条飞瀑处停留下来。在梦中,我总是眷念地眺望着这片故地。 这条飞瀑位于盆地西北边的石壁上,瀑流飞溅而下,形成一个清澈透亮的清潭,潭水缓缓流过盆地田地汇入赖光溪。水潭上面用竹枝搭盖着一片整齐的瓜果棚,夏天瓜果成熟时绿叶荫里垂挂着娇嫩的南瓜、冬瓜、丝瓜,溪流因而清幽凉爽,是孩子们戏水的好去处。瀑布西面的山脚下曾是我的故乡光地纸厂厂部,纸厂人称其为新村。跨过搭在小溪上面的独木板桥,西拐一条小路,小路下方种着成片梨树,春天梨花盛开时一片雪白,走过梨树丛,就到厂部宿舍区了。 站在宿舍厨房前面的晒坪上,视野开阔,只见群山环绕的狭长盆地中,赖光溪静静流淌,形成一片肥沃的溪边田地,溪流北拐从山谷中继续流淌出山经过将乐境内汇入金溪。盆地上S型的溪流将田地分成两大块,西边这块的北山坡下曾是光地造纸厂厂部(新村),东边的这块北山坡下曾是光地村老村,两个村子距离5、6里路。光地水库建成后,这两处遗迹已湮没水底。 沿着赖光溪上流继续前行,深山里还有一个赖源村,再出去就是沙县、将乐地盘了,所以这里也是三县交界处,闭塞落后,交通不便。 这里曾是长汀籍纸工的主要集聚地之一。光地纸业曾经名噪一时。 顺昌县志上记载:1952年全县有纸槽165家,从业人员1370人,产毛边纸960吨,产值57.6万元。纸槽主要分布在光地、石溪、郑坊等地。 当我像一只笨拙的鸟儿蹒跚飞出群山后,常常回望过去。我是一个极需要归属感、安全感的人,心中始终存在一种要了解祖先历史的情结。 我常常想爷爷是不是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被这山青水秀的风景吸引,停留于此。当然,这只是我美好的幻想。其实早年失去双亲的爷爷是流浪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避难谋生的。 我曾在一个明媚的日子,拜访了纸厂的长者胡祖生公公,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就是耳朵不好使了,同他说话,得用最高分贝的声音,因此沟通不良。 但是我心中的一些疑问,得到了一些合理的解释,在梳理纸厂的前世今生图景中有了比较明朗的线条。 在祖生公公旁若无人的回忆叙述中,我努力跟上他的思路。 老人家说:太平天国起义失败后,长汀老家曾帮助、支持过义军的乡亲们害怕官府的清算,相约外逃避难,有三三两两的乡亲,听说延平顺昌深山竹林丰茂,缺少做工的人,闭塞安全,比较容易生存,于是结伴出逃来到顺昌。长汀横坑村的马姓、曾姓、汤姓人家,几经辗转,成为到光地造纸较早的长汀籍纸工。 此外,我还从元坑镇余钟纯老师那里得到一此讯息,他说,曲村古称云衢地,光地古称云地。地名源于从槎溪村盆地到大槎岭的狭长峡谷是云雾涌动的通道,溪谷深处高处的高山盆地,云雾聚拢弥漫整个上空,故称云地。 云地的山林,原都属于元坑几大地主家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只有几户替地主看山的雇户。 咸丰年间(1853年),郭万忠、杨三仔在太平天国起义带动下在九龙山聚首起义,咸丰8年(1858年),起义军配合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攻入顺昌,次年被清军打败。郭万忠残部部分转入云地,占山为匪。有看山人下山报告官府,在大槎岭岭干村被守山的匪兵发现抓获。郭万忠残部大为恼火,将云地所有看山人杀害,血洗云地山林,致使云地很长一段时间荒无人烟,沦为土匪窝。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年,有长汀籍纸工因贫穷、战乱来到云地利用当地毛竹资源造纸,因当时云地已荒寂多年,第一批进入此地的人称其为“光地”,沿用至今。 我爷爷十一岁一个人从长汀徒步流浪来到光地。这当儿,又有多少长汀人避难外出,四处谋生呢?而光地村几经变迁,已成为以长汀籍纸工为主以种田和做纸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小有规模的高山小村了。 爷爷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高山小村,我已无从打听他老人家当时的生活状态了。爷爷、奶奶都是安静沉默、有威严的长辈,从不向子孙后辈述说曾经的苦难。虽说长汀人善于造纸,但十一岁的爷爷还是孩子,难道小小年龄的他已经学会谋生本领造纸了吗?我只能凭借爷爷的形象想象幼时的他:他一定是个聪明勤劳能吃苦的孩子,靠着他的聪慧和善良,被某个手工纸槽的老板收留做小学徒。但凡剥料、踏料、抄纸、焙纸这些造纸流程的手艺,幼小的爷爷都在生活的艰难中顽强地学会了。最初爷爷应该只能上山砍焙纸用的燃材,我想象瘦高的爷爷从长汀老家穿来的那仅有的一套已经短小破旧的衣裳,在藤蔓牵挂的密林中又被树枝钩挂撕裂成片条挂在身上,我想象幼小的爷爷用肮脏的手抹去脸上的汗珠,脸上留下一道道的黑印。当他扛着劈去枝桠的沉重的大灌木艰难地行走在山中小路时,也许这时候他迎面遇见了一个上山打柴的女孩,这个女孩有着可爱的圆圆的脸,一双秀气善良的眼睛——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奶奶了。对于爷爷和奶奶的相逢场景,我是这样想象的。 奶奶的老家据说在江西于都,她是怎么来到光地的,已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她是光地村某户吴姓人家的童养媳。 也许爷爷也常常会从山上下来,来到村里为纸槽老板办一些事,他们或许就在村口或村里的某条小路边见过面,再后来也许也曾在同一家纸槽做工。一定常常有这样的遇见,有眼神的沟通交流,但一定不曾发生过什么。因为奶奶是别人家的童养媳,爷爷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爷爷也在苦难的生活中渐渐长大,长成一个好看的年轻人,不仅精通手工造纸的所有手艺,还为自己在村子对面的山坳处造了一间土屋。 奶奶在与爷爷结合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生了一个女儿。据说奶奶的婆婆是个不好相处的恶婆婆,在婆婆做月子期间,逼着婆婆蹚过小河去河对面采猪草,奶奶因此落下了病根。不久奶奶的女儿没养住,丈夫也因病去世,奶奶成了年轻的寡妇。 后来爷爷和奶奶走到了一起,但我想他们的结合一定经历了种种障碍,奶奶的婆婆一定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爷爷是不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已无从知道,我们只知道一解放,爷爷就迫不及待地将曾跟随奶奶前夫姓氏的孩子姓氏改回来。 解放前,光地纸、农不分,做纸工的也可能有几分薄田,种田的也会在农闲时上山做纸工。 解放初一段时间内,由于纸、农不分,在村旁下田干活的人们早早收工了,而上山做纸的人们还在披星戴月地干活。政府为了调动纸工的积极性,将纸、农分开。纸工专心造纸,农工专心种田。 据祖生公公说,纸、农分开后,第一任纸长厂长是吴友陶,副厂长王礼良。当时的分法是:根据土改时的资产划分身份,以田为主要收入者为农,其余有厂(纸槽)有山者、有山有田者、无业者为工,将田和农具,即牛、耙犁送给农,从此分开后,各管各业。后吴友陶厂长、王礼良副厂长上调公社工作队,工人自选林美祥为副厂长(后为厂长),吕尭生为副厂长,纸厂将东南西北分为四个片,组织八大主干,每片二个主干(不脱产),有事由八大主干商议决定。 林美祥就是我爷爷。我一直推崇我的爷爷是有道理的。在我记忆里,爷爷就代表了光地纸厂,爷爷就是光地纸厂的化身。我们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学会读书写字的,也许就是解放后的扫盲班里学的,我只知道爷爷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加入的共产党,也许解放前爷爷就是党争取的地方上的积极分子,反正爷爷先是在纸厂担任书记,后来又兼任了厂长 从纸厂组建、独立建成厂部,到1984年光地水库建成后厂部搬迁到光地坳的入山口山坡上,爷爷殚精竭力为纸厂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据祖生公公说,因为纸农原先集聚在同一个村里,纸、农分开了,为纸厂找一个厂部成了一件大事。最初厂部租用一户人家废弃不用的破旧竹寮做办公室。一次元坑公社分管纸业的领导到纸厂指导工作,眼瞧着纸厂办公环境的恶劣。当他们沿着田边小路前往山中视察纸坊时,正好看见牛坑山谷口田边山坡上被勤劳的纸工家属开垦成一层层梯田似的菜地,从牛坑流出的清澈溪水绕过菜地沿着山边又流进赖光溪。此时山脚下的菜地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生机勃勃,一片丰收景象。那位领导远远望见这个地方,眼睛一亮,对随行的我爷爷说:美祥啊,厂部就建这里吧。 于是在公社领导的积极协调下,在纸厂工人的全力支持下,厂部很快就建成了,盖了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办公楼,附带食堂,盖了三栋用楼梯连接的二层砖木结构的宿舍楼,前面附带一层的厨房。据说当时纸厂工人中就有砌砖、木工师傅,大家都以极大的热情无偿为建厂部服务。我妈妈回忆,我大弟是搬进新村那年出生的,那就是1972年,从此,纸厂才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了。在我的记忆里,厂部还有打料房、打浆房、抄纸房、焙纸房等等,这些应该是后面陆续建成的吧。 在最红火的时候,纸厂还对手工造纸进行技术改良,利用水车打竹料,利用机器打纸浆。那时纸厂工人大部门集中在厂部做纸,除了剥竹料还在山上的湖塘里完成(剥好的竹料人工挑下山),后面的工序全部在厂部完成。那段时期也是我印象里纸厂最热闹的时候。 光地不愧为云地,山上水资源丰富,被选上建水库之地。1984年水库建成,而纸厂厂部在库区范围,也要迁往高处,选在了入山隘口光地坳山坡上。爷爷在完成新厂部的建设后就退休了。 此时,传统的手工造纸渐渐衰微了。水库建成后,光地村村民因库区移民几乎迁走了。而随着最后一个手工纸槽的停工,纸厂雇佣的外地季节工人全部流失,再后来本纸厂的工人也逐渐将家安在镇上或县城,年轻一代多在外打工,这里人迹罕见,人们只有在管理竹山或采伐的时候才进山劳作。 这里日渐寂寞萧条,历史的轮回似乎又在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