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就想写篇关于老家哑巴老爷的拙劣文章,算是一种美好的回忆,更是一种深层的纪念。因为我对哑巴老爷充满了许多的同情、感激、尊敬,其中也包括不平。可是我却迟迟未能动笔行文,生怕文章写不好,折损了哑巴老爷的形象。这里,我坚信大家都有这样一种同感:你与一个人交往越多,就越感情深厚,心里越在意。等到写作他的时候,往往也就会不知从何处下笔最为满意和妥当。 在儿时乡村夏夜乘凉的人群中,我认识了哑巴老爷,了解了这位在我看来非常特别的人。乡村里的夏夜分外静美,皎洁的月亮高挂星空,洒下通明的亮光,照耀着神州大地;忙碌一天的乡亲,晚饭后铺张席子于房顶,刹那间清风袭遍全身,甚是凉爽舒适;再加上西边水坑中传到我耳里的阵阵蛙鸣,让人无限遐想。这时候祖父母、父母、其他的邻居们,都聚集房顶纳凉。有的喝着茶水,有的吃着西瓜,有的抽着烟袋。纳凉时,大家谈论着农村婚丧嫁娶、庄稼收成、过往老事、村子外发生的诸多趣闻。谈话间或面红耳赤的争吵,或言辞激烈的辩论,或大家一致的共鸣,或一连串的惋惜,或抑制不住的大笑,可谓自由自在、形态各异。每每这时,总有一个头戴红军帽,肩搭白毛巾,腰跨老树根当凳子,满脸黝黑但却流露些许笑意的人,朝我们悄无声息的走来。然后在离人群大约十米左右较远的地方坐下,静静的抽着他自己的卷烟丝,开始做一个静静的倾听者。人群笑,他也憨憨的跟着笑;人群沉默不语,他也低头不语;人群向他招手,示意他靠近些,他就很高兴的向人群处挪动。时间久了,他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与别人有几点不同:一是坐着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安静,即使坐很长时间也从不起身走动;二是他总是不停的抽自己卷的烟,即使咳嗽的很厉害,也还是抽烟不止;三是每次夏夜聊天,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似乎给人一种有些不愿动脚,不想回家睡觉的感觉;四是每次离开的时候,他总会摸着我的头,朝我笑笑。那抹笑,笑的自然淳朴,笑的真诚可亲,这些都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更烙印在我的心坎上,一辈子不会褪色,不会模糊。后来我问祖母:每天晚上房顶纳凉的时候,那个远离人群而坐且一声不吭的怪人是谁?从祖母对我的回答中,我才知道这人是个哑巴,他父母死的早,不到十岁就成了孤儿。几十年来跟着他二叔生活。之所以称他老爷(即:鲁南地区同一个家族,远房的祖父,叫做老爷)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个万氏家族,同一个老祖的缘故,规规矩矩按家谱辈份去叫的。 哑巴老爷一岁的时候,因喝倒燕子窝却没有及时喝水,身体器官被严重损伤,不幸成为了哑巴。哑巴老爷与我大伯都是同一年出生的,而且祖母家与哑巴老爷家还是前后院知根知底的邻居,所以对一些情况十分清楚。听祖母将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鲁南农村婴儿体质弱的时候,睡觉前流行喝倒燕子窝滋补身体。但燕子窝性味高热,小孩要喝一整夜的水。而哑巴老爷的父母双双都是大老粗,夜里给孩子多喝水一事,压根就没有在他们头脑中闪现过,一夜过去了,一口水也没给孩子喝,以至于孩子遭遇了不幸。每每想想这件事,感觉哑巴老爷的父母是多么无知愚昧、多么气愤可恨!好好的孩子,却遇到了这样的遭遇,不应该啊。 哑巴老爷虽属残疾且斗大的字一个不识,但百姓生活中的道理、科学种田的方法、人与人交往的一些准则,统统都懂。中秋节的早上,我父母送给哑巴老爷二斤五仁月饼和一桶高粱白酒。到了中秋节的晚上,他就大汗淋漓的扛着一袋地瓜送到我们家,还笑嘻嘻的比划着喝白面糊糊的时候,把地瓜放锅里一起煮很好喝。呵,他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啊;早些年,村里有个好吃懒、骂街、偷鸡摸狗的家伙,哑巴老爷在很远的地方指着那人,在我手上打了一个叉号。他还啊啊的声音,表情十分的严肃。呵,善恶美丑他分得很清楚啊;我上初一的时候,经常协助母亲安装水泵浇灌地里的土豆和黄姜。因为水泵挂线连接的是三相电,母亲挂完电线后,开启水泵后水带里只有很小的水流。这一幕正巧被地排车拉玉米秸秆的哑巴老爷看到了,他赶紧放下车子,飞快的跑到水泵电闸刀的地方,快速断开闸刀电源。很高的声音吱吱呀呀,比划着这种电源线接法错误,会噗嗤一声烧坏水泵。然后他重新帮我们搭挂了三根电线,再次开动闸刀水带里满满的水流倾泻而下至庄稼地里。呵,水泵电气接线的方法掌握很熟练啊。另外,哑巴老爷一辈子热心肠,确确实实帮助了不少的人,赢得了人们对他应有的尊重,这其中也包括我。看西游记看着迷了,一起身一脚把前面的两个水壶踢炸了,想到父母回家后必定给我一顿打,这下子我可慌了神。于是我便想到了哑巴老爷,他一看这样子,心里什么都懂了。让我抓紧收拾碎片的同时,他便转身离去,大约十多分钟的时间他从他家拿了两个多余的壶胆又放进了我家水壶皮里面,往那一放啥事也没有;自行车链条断了,我还急着去上学,怎么办?我又想到了哑巴老爷。在他家里一比划,他就懂了。还在吃饭的他,立即放下碗筷,到我家帮我接链条。哑巴老爷,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哑巴老爷对他自己可怜的生活景况却始终无能为力,直到自己得重病咽气的那一刻,还是终究未能改变一些什么。哑巴老爷从小就跟着二叔生活,二叔家本来就有两个儿子,晚年时二叔又有两个孙子。六十多年来,特别是哑巴老爷的二叔去世后的几年间,哑巴老爷被欺负的实在厉害。自己几十年无偿给二叔家两个儿子种田、浇地、收庄稼,连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宅基地被二叔家的两个儿子夺了过去。一辈子给人家干活,自己还得单独在一个小院做饭。自己每月只有最多三十元的生活费,被无情的欺压到这种程度。在我的印象中,哑巴老爷只有晚上吃饭的半个小时才可以亮灯,吃饭过后大部分时间都到我家串门看电视。特别是冬天,几乎每晚都会到我家,他最喜欢看的是关于毛主席战争题材的电影,每次看到毛主席都会很兴奋的拍着我的肩膀,朝着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说毛主席是我们的领袖。还有好多次我半夜醒来,听到哑巴老爷的哭声,原来是他二叔家的儿子,正在扇哑巴老爷的耳光。父亲和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去劝架阻拦。才得知,是因为哑巴老爷在集市上买了五块钱的小鱼,说是因为乱花钱才被打。还有一次哑巴老爷发烧的厉害,到了上午十点没有下地给玉米施肥,又被挨打。后来的一个多月,我们在深夜里常听到哑巴老爷的哭声。母亲做了两碗鸡蛋汤让我和父亲给他送去。那一刻我们傻了眼,哑巴老爷在寒冬腊月的时刻,从床上摔了下来,身体瘫痪了。哑巴老爷抱着父亲又是哇哇大哭。我和父亲叫来了他二叔家的兄弟,打算第二天去医院给他看看。可是谁知道,就在这夜的凌晨三点多钟,噩耗传来:哑巴老爷竟驾鹤西游,永远的走了。听父亲讲,从屋子里抬出哑巴老爷的时候,哑巴老爷嘴里还含着一大把药片。哑巴老爷,是带着愤恨,带着屈辱,带着骨气走的。谈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泪水夺眶而出。 哑巴老爷死了,依照老家的习俗,至少要堂屋停尸三天后发丧。停尸三天的时间里,也让乡亲们到他遗像前烧一刀纸,跪下来磕个响头,好好哭哭灵柩,全是对哑巴老爷一生的肯定,最大的敬重。可是哑巴老爷去世后,第二天就大雪纷飞,上午就急匆匆火化,埋葬了哑巴老爷的骨灰。全村人都议论,更多是气愤。说哑巴老爷活在他二叔的儿子家太不幸了,太不值了,太可怜了。一向正义感强烈的父亲酒后跑到哑巴老爷他二叔儿子的家里,去大骂!或许知道做了亏心事吧,父亲大骂时没有一个人还口。一晃,哑巴老爷逝世已经四年了,每次看到哑巴,我的脑海里总会想起哑巴老爷摸我头和伤心哭泣的情景;我的耳边还会响起他被打脸的声音,响起父亲酒后替哑巴老爷大骂那家人的话语。我还想对哑巴老爷说声“老爷,对不起,您生病被打的时候,我已离开老家去外地工作去了,我没能替你出气!想想平时您对我的好,我也亏欠您老人家啊!天堂之上的你,也一定原谅我啊!哑巴老爷,没事的。在天国的你,幸福快乐的生活吧。请你相信—————有些事情会有因果的,因为苍天有眼,公平永在,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