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竿竿翠竹,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也许,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东西长在那里。比如一竿竿翠竹,繁茂在我灵魂深处,无法拔除。 青青的叶,亭亭的竿,爽爽的风,在我面前,竹,汇成一片翠色的海。 我伫立,凝视,徘徊,沉思……满眼是欲滴的翠,润润的,油油的;风吹竹动,竹叶簌簌作响,天与地似乎合奏起醉人的乐曲,一种清凉的、恬静的、安然的感觉袭上心头…… 不论是幽深成林,还是三株两竿瘦竹,都会令我涌起一种特殊的情绪。 竹生何处都是风景。 水边,房前,庭院安静的角落里,山墙照壁前,山崖峭壁之上,乱石嶙峋其间,只要有了竹,就马上成为一幅画,画外的画;成为一首诗,诗外的诗…… 而这天才的创作者不是画家,也不是诗人,是竹子。 眼前的竹,有的高大挺拔,犹如燕赵豪士,自带几分雄健之骨,有的则纤细柔弱,娇若江南女子,天生一段妩媚之态。但所有的竹不分高矮粗细皆亭亭玉立,没有一竿匍匐,没有一竿缠绕与攀附,每一竿竹都是精神抖擞地立在那里,干干净净地立成一株独立的个体。 新枝细如铜丝,铜丝上嫩叶初展,一片,三片,五片,一柄柄如出鞘的小剑,晨风吹过,呜呜作响,露珠滑过,闪着寒光,每一根枝都精神,每一片叶都昂着头挺向前方…… 或幽密成林,翠色生烟;或三株两竿,临风筛月。 对,这就是竹。 一 假如可能,我会于山脚下,青溪旁,建一处小小的庭院,屋不求高,院不求大,安静即可。 虽名为院,但我不会用砖石筑墙,只需植一圈竹,杂几色兰,以竹为篱,那竹篱内就是我的领地。 院子无须大,垦一方土,养一圃菊;挖三两坑,栽几株梅,在那菊圃与梅树的空隙里设一方石几,蹲三四座凳,诗与书的闲暇,邀三两好友对月饮酒,临风呷茶…… 至于窗前,那必须请两三竿竹,竹不必高,梢及房檐即可,竿不宜粗,稚掌可握足矣。 白天推开窗,放进来竹外的山,晚上闭上窗,映入竹后的月。 一年四季沁入心脾的,是梅香熏过、菊香浸过、竹香滤过的气息,从山脚处来,从溪流处来,从鸟鸣处来,从鱼跃处来…… 二 不知怎的,每当我面对竹,总想起古代的君子,峨冠博带,领大袖深,腰悬三尺剑,胸怀万卷书的谦谦君子。 在人们常说的“岁寒三友”之中,我觉得松是武士,叱咤风云效命沙场的武士,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双目一瞪让人不寒而栗,英武而粗豪,少了一点点雅致。 梅呢,是生性倔强而冷傲的才女,高蹈出世不同流俗,凛凛风中,皑皑霜雪里,她自绽苞而吐蕊,释放一种不怕天不畏地不惧流俗的傲气,可敬,却总觉少了一点点烟火气,宜供在心灵深处的佛龛里。 唯有竹,符合我心目中君子的所有要求。他独立,不媚人,不屈己,不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里,总是默默地坚守着自己。 竹子大多是群生,一丛丛,一片片,漫延开来,成长为一片竹林,也许当你掘到深处,会发现它们的根连在一起,但即使如此,在各自的生命中,他们依然骄傲地站成自己的样子。 有担当,不张扬,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儒雅之气。低调、内敛,静静地释放着自己的魅力。 叶如寒剑,有锋芒;枝如铜丝,透硬气;干有节,不逾矩;虚内而实外,清醒而坦诚…… 难怪,我如此痴迷竹子。 三 面对竹子,我常常会想起娥皇、女英与舜帝令人感泣的爱情传说。 相传舜帝巡视南方,娥皇、女英恋恋不舍,一路追踪至洞庭湖,闻舜帝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闻听噩耗肝肠寸断,在竹林里趔趔趄趄地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号泣,哭泣声感天动地,连林中小鸟也为之动情。她们的泪哭干了,血都哭出来了。这如血的泪滴洒在竹干竹叶上,斑斑点点,竟然浸入竹骨经久不失,后人便将此竹称为湘妃竹。 斑斑湘妃竹,诉说着人类上古浪漫的爱情故事,刻骨铭心的爱情也许不需要海誓山盟,也许没有奢华繁琐的各种仪式,只是在相爱的瞬间便已把对方刻在了心里,把自己的生命牢牢地和所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一旦携手,一生不弃,风雨相伴,生死相随…… 据说,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花开完了,生命也就走向了终结。 一生只开一次花,这应该是何等的隆重与庄严! 多情的人们,把竹子的这次开花寄托给了爱情,人们把对爱情忠贞的期待交给了竹子! 也许这说法并不科学,或者并不是事实,但是我却相信它的美丽…… 四 面对竹子,我不由地想起那些爱竹之人。 千古“书圣”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曾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古人在集会时选择了山水竹亭俱佳的兰亭,可见文人雅致,由此一端也可见古人对竹的偏爱吧。 和王羲之相比,他的儿子王徽之对竹的喜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王徽之即使临时借屋而居,也会遍植竹子于屋前房后,真可谓无竹不欢,无竹不安了。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来是儒家之传统,魏晋时期的文化名人如阮籍、嵇康之流,虽然常常大放厥词“非汤武而薄周孔”,然而在骨子里,这些选择在竹林里吟诗作对的一时之英才,他们不与当时统治者合作的态度何尝不是“独善其身”的最好诠释呢?“竹林七贤”,为什么选择在了竹林里?难道这竹的品与节,正好合了他们内心的期许么? “诗佛”王摩诘诗、书、画“三绝”,大半生亦官亦隐,酷爱竹子。“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幽静的竹林里,赏眼前的翠叶,听耳边的竹风已经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他偏偏还要搬出琴弦,在月光之下,应着风拂竹叶簌簌的声响,奏出自己内心的欢愉,奏之不足,他还要偃仰高歌…… 月光下,竹林里,有诗,有琴,有歌,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苏轼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不说也罢,世间万物本皆无情,但入多情诗人之眼,也许就有了不尽的遐思,多情如东坡,生平风雨不断,然而,他就像那风中之竹,硬是以风为琴,以苦为弦,把世人看来苍白丑陋的生活谱成了一首唱不绝的歌。 提到竹,当然不能不提郑板桥。 在我的印象中,要说写竹画竹最为痴迷的,当属他郑板桥。 不论是赏他的诗,还是观他的画,我们似乎看到的不是竹,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生,一种精神,一种气质,而这些原本无法用眼睛捕捉的东西全让郑板桥交给了竹,交给了与竹不可分割的兰花,或者怪石! 在郑板桥的画里,竹大多清瘦疏朗,石大多突崛嶙峋,兰大多淡淡几笔略显其形,然而,当我们沉浸在诗画里,就能分明感觉到有一种倔强和刚硬直直地刺入我们的灵魂…… 那不是竹,那分明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个有着执念与灵魂的民族,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走来,一直走身遥远的未来……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个性,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坚守,不媚流俗,不改本心,做自己想做的自己。这仅仅是郑板桥的坚守吗? 不,这绝不是一个人。 “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即使身处低位,甚至身陷困境,然而我依然坚守,坚守自己不屈的灵魂。这是竹吗? 是竹,却又绝不仅仅是竹! 五 一提到“刀耕火种”,我们习惯性想起上古祖先最原始的农业种植方式,然而,对着竹,我突然惊醒,整个华夏民族的文化,承载着灿烂文明的那一个个文字符号,最原初的诞生和繁殖方式恰恰是“刀耕火种”! 对,就是我们的汉字,存留在龟甲兽骨乃至土陶竹木之上的一个个文字,莫不诞生在刀尖之上,经历了火的锻烧和熏烤。 每一次给学生讲《关雎》或者《静女》,我总会抽出专门的时间来讲《诗经》,而且每次开讲,我习惯使用下面的比喻——如果把中华民族的悠久文明比喻为河流,那么浓缩了先人智慧和情感的《诗经》则是这河流最初的源头。 今天,当我又一次面对竹,突然发现了这承载着河流的河床。蜿蜒九曲,一路穿越而来的,这古老的河床更多的材料竟然是竹子。 我似乎看见一根根竹子被刀砍斧削,破成了片,被削成了千千万万薄薄的简,然后这千千万万的竹简晾晒在阳光之下,烘烤在烈火之上,然后这竹简忍受着锋利的刀刃刻与刺的疼痛,记载了千千万万不朽的诗篇…… 一笔一画,都是刀锋与青铜互不相让的对抗,所以每一个汉字都带着疼痛的记忆,而这种记忆,让每一个文字变得坚强,让这个民族变得威武不屈。 诞生于刀尖,永恒于烘烤,然后这一片片薄薄的竹简被牛皮绳捆扎,被有名字或者没有名字的一代代人阅读和传承,光采熠熠的文字,伴着一串串光采熠熠的名字,比如老庄,比如孔孟…… 当然,面对着竹,我还看到了另一把火,那把火并没有照亮天空,熊熊烈焰遮蔽了太阳月亮和星星,滚滚烟雾呛出了人们的眼泪,窒息了灵魂的呼吸,如山的灰烬里残留的是文字的骨骸,偶尔爆出的火星啪啪作响,有多少人知道那是文字的哭泣? 那是李斯,那是秦皇,在那开阔和田野,在那硕大的坑里,亲手点燃的一把火,智慧竟然以这种方式残害智慧,我看到了一片片竹简,那被刀锋刺过被炭墨浸过的竹简在火里挣扎控诉扭曲…… 当我站在苍翠的竹前,我再一次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竹在舞蹈,还是在为那晦暗的天空哭泣。 但我相信,竹子相信自己。 风吹过,叶如寒剑柄柄,无骨而硬。 枝如铜丝根根,皆闪着金属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