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雪,在我大脑里存放的底片并不多,因为在江南的平洛河,当雪花翩翩飞舞到河面上空,不知被什么偷吃了,或是被潺潺溪水用舌卷入了激流中,被多情的河流吞没肚中,或是要携着清灵的雪花妹子,到清江、到长江、到大海去托日出。 所以,对故乡的雪,刻录在记忆中的,更多的是对高耸入云的落雁山、直插九天的马鞍山、九曲十八肠拐入银河之上的大堰、远挂天边的巫岭山雪景的羡慕。天爷对高山上的偏爱太多太多,每次都是高山上清雪堆砌,万羽叠加,而平洛河谷,却是晴蜓点水,象征性地撒点白胡椒面应着差使。小时候,我总是没弄明白,为什么高山上已是银发厚积,平洛河却是鸟语溪鸣,几千亩稻田,仍在排练着春天的节目。好多次,在梦中幻想着,到大堰那雪海中去打几个滾,去畅游,因为在雪海中,广袤大地,琼瑶仙宫,怀抱变得无限舒展,一切的灰暗被清雪占领,如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一个华丽转身为白雪公主,正值妙龄,雪肌玉骨,仪态万千,雍容华贵,怎么会不叫人爱得魂不守舍呢?甚至,那雪原中的风儿,拂在脸上,也带着雪粉莲脂,梅芳梨韵,可以洗去凡间俗尘、懊恼、悲伤、哀怒、肮脏。在梦中,蒙着厚厚的雪绒被,泊在春天的港湾,笋一样萌出芽苞…… 平洛河的雪,是亲热的。到了腊月,几阵北风吹过,青瓦上传来雪籽脆响,不时从瓦缝里跳进屋里,掉进我吃饭的碗里,蹦到我的作业本上,追到我的床被上,甚至还会飞进嘴里,虽然寒爽清淡,却是带着上天的灵气,无味天香,说不定还是天降什么灵丹,为苦难生活增添些许甜料,因为老师讲过:瑞雪兆丰年。按父亲翻译成白话:雪下的越大,冻死害虫,农作物长的壮,结的果实就多。从父亲慈厚如梯田的微笑中,我分明读出,下雪籽,就是下的白花花的大米。特别是在饿肚子的岁月,在我幼小心园,雪花,早已播下萌发希望的种子,多吃点雪,说不定能吃出好运气来。 一场大雪过后,平洛河仍然在按舒缓的旋律流淌,如镶嵌在瑶池中的动感视屏,河中的一方方石头,却没有冻僵,相反变得异常灵动,各自顶着一簇簇灿烂的雪花,如一个个戴着宽大银帽的圣诞老人,在与溪水谈经布道,溪流变得多情而柔媚,轻轻地绕过石头,在石头的下方,打几个回旋,报几个甜蜜的笑脸,用细细的波浪吻几下石头的胸壁,恋恋不舍地流向远方。石头向远处张望,直至溪水哼着妙曲儿,消失在他的视野,去践赴远方的约会。 当大雪覆盖田野,麦苗和油菜躲进了雪被里温着春梦,有几片叶儿如天使的小手,露在外面,在风中挥舞,像天线一样接受地表的风语,向我们传递着生命的张力,好似当代顽皮的孩儿们,吃饭时要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强制喂着天乳。在平洛河岸的木梓树,粗达一米直径,枝丫如巨猿舒臂,大雪纷飞,给木梓树穿上厚厚的绒袄,高大的木梓树抖擞成天下无敌的气势,威严雄魄,指点江山,定格在天地之间。河边,有好多横斜对岸的柳树,经白雪包裹,枝翼丰满,如从河东伸向河西的一只只巨手,似多年苦苦等着心仪恋人的痴情郞,看见河对岸款款而来的白雪姑娘,远远地作拥抱状,让平洛河见证他的多情,他的相思,他们冰雪般纯洁的爱情。冰冻时,落雁山腰的三洞清泉,悬出冰瀑,好似高山的玉佩,大雁衔起的蛟龙,又恰如万条白蛇奔腾出洞。 清晨,太阳从马鞍山顶倾倒暖流,将金黄的光芒射向落雁山顶,如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向平洛河边搜索。到九点钟,几千亩田园暴露在太阳的脸庞下,沃野中,露在外面的绿叶,好像在用舌舔吮太阳的暖味,那太阳有几分羞涩,几分爱恋,几分惜别,似在诉说:我是喜欢雪的,只是受天爷派工。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让人剜心般痛,在太阳烘烤下,大地一下瘦成筋骨,白雪公主如精神贵族,媚眼不睁,不大一会,清雪帔风被太阳王子撕成碎片,撒落一隅,化成万物的奶汁,给每片叶丫分发三两颗晶莹的露,带着太阳的体温去润泽田野,让绿油的麦苗昂起头来,让翠嫩的油菜扬起花枝,向太阳吐出带露的金蕊。 日今,因清江梯级开发,平洛河已成万顷碧湖。那披雪袍戴玉冠的群山,如一颗颗镶玉的巨牙,植在湖边,那湖,如巨龙张开的口,在平洛湖,无论多少雪花飘落,都会被碧波含笑轻抿,不见踪影。只有童年的雪景,冷藏在游子的记忆箱中,任岁月保鲜,永远不会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