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匠 村大队院对面,穿过柏油马路,穿过搭着青石板桥的水渠,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柿子树下面有间铁匠铺子。一间土坯盖的小房子,有两进深,外屋生打铁的炉子,内屋住人。村里人管那间土房子叫铁匠炉子。 铁匠炉子里打铁的常年就两个人。一个是本村学徒的人,一个就是铁匠。铁匠不是本地人 是安徽人,具体是哪里我已记不大清了。他们常年穿着一件皮制的黑色厚大褂,忙碌在炉火旁。 天才刚蒙蒙亮,水渠里的清水哗哗地流着,铁匠和徒弟就上工了,布满伤疤的黑皮大褂穿在身上呼啦呼啦的响,古绛色的风箱呼呼地拉开了,打着哈欠吹着气,青色的火苗扑哧扑哧乱窜,一炉子碳火映得满屋子都红彤彤的,屋顶上的烟囱欢快地吐着青灰色的泡泡。 炉火越来越旺了,小徒弟用大铁钳夹着铁器放在炉子里,只一会铁器就变了脸,那铁青着脸的倔疙瘩顷刻变成了热血沸腾的红脸汉子。打铁最关键的是掌握火候,趁热打铁的词意最直白。铁匠赶紧把烧得通红的铁器钳出火炉放在大铁墩子上,小徒弟使足了劲趁热开始用大锤锻打。你可别小瞧这轮大锤,轮的时候要有一身子蛮力气,打下去时又要有一股子巧劲,小徒弟每每鼓足气力轮下去一次,嘴里就发出一声“嗨”。铁匠师傅则凭着经验和眼力,一手钳着铁器不停翻动着,一手拿着小铁锤轻轻敲打着暗示小徒弟下一锤要锻打的点,每敲打一下发出“嘚”的叫声,小徒弟便眼疾手快的锤向那个点。整个打铁的过程师徒配合非常默契,没有任何眼神和语言的交流,只听得“嘚——嗨”“嘚——嗨”,在一声声节奏欢快的叫喊声里不一会就打出了铁具模型。 铁具成型了,铁匠钳着模型转身放进门外的一口小破缸里,水缸虽破了一半,只能盛半缸水,但放铁器深浅适宜。只听得吱啦一声,几股青烟冒出来,便知道铁具终于回归它铁石心肠的本色了。铁器凉透后,铁匠师傅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拿起靠墙的长条磨石,开始细心打磨起来。“嚯—嚯”,片刻功夫,一个明晃晃的农具便做好了。铁匠师傅眯着眼对着阳光检查刃边是否锋利、是否还需打磨,从不同角度仔细端详着手中刚刚诞生的器具,每一件都爱不释手、如获至宝。那些明晃晃的镰刀、锄头、铁叉、斧头、铁耙、菜刀等,分类一排排挂在朝南的土墙上,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任何时候,铁匠炉子都是村里最具声色的地方,“哗—哗”的流水声、“哐当—哐当”的打铁声、“嘚—嗨、嘚—嗨”和谐的叫喊声,“嚯—嚯”的清唱声,组成了村子喋喋不休的唠叨。以至于引得我放学后隔三差五总跑到铁匠炉子去看打铁。那铁匠每每见我到来,黑乎乎的脸庞开始变得慈祥,用青灰色的大手到里屋抓些糖果、瓜子装进我的书包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铁匠炉子的生意特别红火,各家各户的农用工具都出自铁匠手里。庄稼户农活多,器具损坏得也快,隔三差五地总要光顾铁匠炉子。 因方圆十里只这一家铁匠炉子,邻村的、本村的,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骑自行车过往的人,总会骑车穿过石板桥,停靠在土屋旁,到铁匠炉子里转一圈,看看最近新打的农具有没有对眼的。经年累月,青石板桥被各种轻的、重的、欢快的脚步磨得发亮。 铁匠话不多,终日忙忙碌碌,有客到,就在门口的破缸里洗把手,胡乱在黑皮大褂上擦几下,便忙里忙外细心帮忙挑选,直至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有时遇到来磨刀、磨镰的客人,铁匠便立即停下手中活计,坐在板凳上一板一眼的磨起来,边磨边细细查看,从不含糊。 2000年以后,许多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地里庄稼也都靠大型机械收种,铁匠炉子的生意日渐冷清起来,再后来除了磨刀的竟无也人光顾,铁匠就关了门回老家去了。 再后来村里扩建水渠,铁匠炉子占用的土屋被拆了。那曾经走过许多人的青石板桥下,清澈的渠水依旧哗哗的流淌着,铁匠炉子昔日的风光红火,早已浓浓地和在这水声里,卷着一代人的记忆奔流不息。 铁柱媳妇 骂人有许多种骂法。方言不同、声调不同,骂出来的效果不同。 有的因一点小事,争论的面红耳赤,互发狠话,连祖宗十八代都被拎出来骂个底朝天才解气。 有的骂人从不带脏字,但得理不饶人,几个小时喋喋不休地纠缠着几句话,又哭又闹,直到对方服软道歉才肯罢休。 有的骂人爱揭老底,专挑对方不如意的事情咒骂,句句见血,嫉恶如仇。 有的骂人骂不到点子上,看热闹的在一旁都干着急。 但有一种骂法,最与众不同…… 村南的铁柱媳妇骂铁柱堪称村里一绝。 铁柱媳妇骂铁柱随时随地,立即就能开骂。夏日傍晚铁柱媳妇坐在平房顶上,吃着晚饭就骂开了: “你个挨千刀的,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你这么个人……” “人家汉子苦好,知道往前闯,你个不要脸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吃懒做……” “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一天还在地里忙得土呼呼的,你眼瞎了,你的心被狗吃了……” “你成天就装半吊子,啥活也指不上你,这日子还咋过哩……” “一村子老婆家谁有我恓惶,嫁个男人不如人,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天就活受哩……” “我那狠心的爹娘,把我送到你家活受哩,跟了你和跟个死人有啥不一样……” …… 晚上得闲了,铁柱媳妇坐在屋顶上一骂就是两三个小时,不急不慢,咿咿呀呀的哭着、骂着,从刚结婚的事骂到现在,像随手翻一本书,每一页都有看点,骂的有故事、有情节,一把鼻涕、一把泪,村子里的人早习惯了她每日的漫骂,从没有人去哄劝,也从没有人看热闹,大家该干啥就干啥,仿佛没听到。 铁柱也和村里人一样,从不理会,好像骂的是别人,与他无关。他站在路边,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一群人打扑克。有些汉子爱开玩笑,拿铁柱寻开心,“铁柱你个怂货,连自己屋里人都管不了,朝嘴上抽上两耳光,看她还骂不?”铁柱只咧嘴一笑,依旧看他们打扑克。 十几年前,铁柱他爸是村公社的干部,退休后每个月都有工资,家里七间大瓦房,一个五分大的院子,宽敞自在。人常说虎父无犬子,但铁柱就是犬子,一点都不像他爸,村里人说他憨精憨精哩。 铁柱去地里锄地,扛着锄头、背上干粮和水往山坡上一趟,一觉睡到天快黑才背着空口袋回来。隔天他爸到地里一看,草还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地里。铁柱总偷懒,他爹拿着木掀把子满村子追着他打,铁柱一边跑、一边喊着他爹的名字骂,惹得村里人捧腹大笑。 铁柱***烙下一盆又厚又黄的锅盔,村里的孤儿抗战猫在他家墙后流口水,一见铁柱拿着锅盔从家里出来了,赶紧上前说几句好话,“你把锅盔给我吃了,明天的活我替你干,一会回家你就说锅盔吃完了,再拿一块呗!”铁柱转着圆溜溜的眼睛,一个锅盔换一点农活不划算啊,反正横竖不干他爹拿他也没办法。“呼哧”,铁柱朝着抗战咧嘴一笑,嘴角边都掉下馍渣渣,“想得美!”一溜烟跑回家里了。 铁柱就这样憨不憨、奸不奸的长到了说媳妇的年龄。眼见着村里和他年龄大小的都结了婚,唯独铁柱说不下媳妇。铁柱他爹急红了眼,想办法让铁柱接了他的班,到处央求媒婆子去提亲,并许下诺言,娶回媳妇每个月掌管工资卡,吃香的喝辣的,绝不让下地干活。这话一出,十里八沟还真觅得一个合适人家,那家孩子多,读不起书,愿把长女大丫嫁过来,附加条件是每个月铁柱的一半工资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学。 大丫嫁过来了,中等个,黑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辫子,一甩甩的特别好看。三五年光景,大丫就生了一儿一女。但铁柱当爹了,依然没长进,东游西逛不着家。一大家子的土地仍然是铁柱他爸和***在种。 好光景又过了七八年,铁柱他爸发生意外去世了,铁柱妈后来病死了。铁柱游手好闲指望不上,家里里里外外的担子都落在大丫身上。 大丫生性好强,眼看光景不如以前,拼了命的干,自己每天扑在地里,看铁柱每日闲逛,寻思养一群羊,每日打发他上山放羊总行吧。铁柱放羊——又奸又滑。这是村里人总结的顺口溜。上午十点了,铁柱的羊还到不了山坡上,下午三点别人家的羊在山上吃地正欢,铁柱早已经把羊关进圈里闲逛去了。 地里收秋,眼看别人家早收完了,忙着耕种。铁柱家的地还有一大半没收,大丫在家里好话说了一箩筐,一大早就让铁柱吃了鸡蛋浇面,让他提前去地里掰上几垄玉米,再用锄头挖倒秆子先破出一条路来。九点多,大丫裹着一捆蛇皮袋赶到地里,却见铁柱枕着锄把在地头歇着。大丫眼看着地里的活指不上铁柱了,只得自己上手干起来。 那天大丫在地里掰着玉米,哭天喊地地骂着,许多邻居都去劝,但铁柱就躺在地头不动弹。 打那以后,大丫每天不骂上一阵子铁柱,这一天就不算过完了。这一骂就是几十年。 有人说大丫是祥林嫂,可大丫没有上过学,一定不知道祥林嫂这个人。 山 爷 山爷七十多岁了,瘦高个儿,有着温和的声音和慈祥的笑容。 前些年我在外地上学,每逢寒暑假回家,山爷约摸着我回村了,得空会送来院里的苹果、葡萄、柿疙瘩、柿饼等,顺便来问问我在学校的情况,眼睛里满是笑容。 山爷的儿子叫平安,早先在村里当过干部,人也精干的很,婚后有两个男娃。平安四十多岁时,突然得了脑萎缩的怪病,他媳妇不得已去南方打工供两个娃上学。山爷老伴去世的早,照顾儿子的负担就落在他肩上,再加上地里的活计重,一年到头很少见山爷停歇。 山爷常年留守在村里,虽然不爱管村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事,但他是个热心肠,谁家有正经事他一把年纪还经常去帮忙。 二蛋娘瘫在床上许多年,他爹去世的早,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辛。每年农忙的时候,二蛋一个年轻娃,伺候完他娘,就上地里干活,见娃忙的可怜,山爷蒸了馍会给他送一半过去。白天得空还会绕过自家地头去给二蛋帮帮忙。割麦、种秋、掰玉米、剥苞米叶,山爷样样活都捎带着帮二蛋。二蛋在地里晒得黑乎乎的,一看到山爷来了,擦了额头的汗干得越起劲了。 丑黑和她媳妇闹离婚,一村人围在门口看热闹。山爷打门口过去,看那些人七嘴八舌说闲话,院子里丑黑和她媳妇闹腾的越厉害了。山爷上前疏散了村里人,“人家两口子吵架哩,你们凑啥热闹,该干啥干啥去。本来吵吵就没事了,你们一起哄,这回小事闹成大事了!” 山爷就是这么个人,村里人口中的老好人。但偏偏好人不长命,山爷死在闰六月的夏天,死的那年才七十。 那年夏天,天出奇的热。坐在阴凉处啥都不干,身上的汗蹭蹭地往外冒。老井旁汉子们去挑水,一桶水绞出来,浑身就湿透了,先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一气,再往脸上、膀子上泼些清凉的井水,这才担着家去了。村头的河滩里,孩子们早饭一吃就“扑通—扑通”下水了,一整天都叫不回来。一村人热得受不住,谁还去地里?有的歇在家里还叫热。有的闲不住就聚到大路边的古槐下,打扑克、纳鞋底。 只有山爷扛着锄头还去地里干活。邻居们说:“天热,歇歇别干了!”山爷笑笑,“不打紧,我人手少,慢慢干着!”一连锄了几天地,山爷又忙着往地里灌大粪。 早饭过后,山爷爷挑着大粪路过堂子,纳鞋底的女人们喊他别干了、歇两天。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说“再干今天一天,活就完了,以后不干了!” 狠毒的太阳一刻都不肯停歇,烤的人火辣辣得疼。一桶大粪倒在地里,一眨眼就渗下去了,留下一股臭味飘在上空。山爷一趟趟挑着大粪,一连挑了十几担,脸上身上水洗了一般。 傍晚时候,山爷忙完回院子里洗了洗,准备去做饭,没走到灶房门口就倒下了。 第二天上午,二蛋发现平日里早早就起来扫大门口的山爷,一早上也没动静,推门进去,发现平安躺在院里呆呆的抱着山爷。 “你山爷死了,苦了一辈子恓惶的。”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看电视,顿时心咯噔一下沉重起来。父亲说,“下葬那天,村里去送的人都哭了。” 山爷,一路走好! 花大姨 花大姨是村里的红人,谁家过事都少不了她。 村里红白喜事的风俗,花大姨懂得最多,她还扎的一手好纸花,蒸的一手好花馍,剪出的鞋样儿哪哪都合适,画在鞋垫的花就和院中池子里的花一模一样。村里人都叫她“花大姨”。 很多年以前,老人们去世后,棺椁里枕的纸花枕头、灵前放的房子、马儿、电视等纸活,可是一桩大活。提前几天主家就上门找花大姨定活了。花大姨嫁到村里几十年了,为人实诚,和村里人也处的好。但凡遇上老人们的丧事,必是好好应了那些活计,然后没日没夜地坐在床头,虔诚地拿着七色纸,细心地用剪刀剪裁,一两天功夫就糊好了。一个个纸做的东西活灵活现的,往灵前一摆放,孝子孝孙们连连道谢。 花大姨剪窗花可是喜事上的一大亮点。什么龙凤呈祥、金童玉女、多子多福、莲花盛开等等,剪得惟妙惟肖,往玻璃上、墙上一贴,满院子立马就喜庆起来。 花大姨手巧,还会蒸花馍。村里老人过寿、娃娃过满月,有蒸花馍的习俗,花大姨是必不可少的角儿。主家的女人们提前发好了面团,反复揉和,直到表面看上去光顺,才轮到花大姨上场。只见她把面团切成面剂子,通过揉、搓、擀、压、拉、捏等方式,再借助剪刀、牙签、梳子等工具,做成寿桃、小老虎、鱼、鸟、花等形状,再用花椒籽、豆子等做眼睛点缀,最后蒸制出锅,用红、绿、蓝各种食用色素进行着色,再用牙签插在提前蒸好的千层枣糕馍顶上,一个个面花五颜六色、栩栩如生、形态逼真、寓意吉祥,乐的主家合不拢嘴。 然而,花大姨最拿手的活还不是这些,要说拿手绝活要属转“灯姑姑”。儿时就常听村里人说花大姨转“灯姑姑”转的最准,谁家有事,请花大姨转“灯姑姑”,结果总八九不离十。 在家乡转“灯姑姑”是带迷信色彩的一种卜术,大体是点煤油灯,由年长的女性供起“灯姑姑”神,地上放一个案板,案板上放一个旧式的铁腕,碗上固定了木板,算卦的女人跪在木板上说出今年想问的心事,许下转的圈数若事成则一致,事不成则不一致。 正月十五一过,男人们都相继外出打工,孩子们也开学了,村里的女人们晚饭后就不约而同的聚到花大姨家里“转灯姑姑”,为今年的光景卜上一卦。 屋子里围得水泄不通。暗黄的煤油灯点上了,花大姨虔诚地叩头、点上一炷香,香雾缭绕间“灯姑姑”就开始显灵了。只见那问事的小媳妇上前向“灯姑姑”诉说心事后,“花大姨”接话了,“今年她家的事请灯姑姑护佑,若是事情能成则往回转五圈,若事情不成随意转。”花大姨话毕,跪在木板上照例顺时针转十圈,然后木板就往回倒转,倒转的速度非常快,直到转停,花大姨早数好了倒转的圈数,“今年你家的事能成,感谢灯姑姑保佑!”如若倒转时板子倾斜了人掉下来,或是倒转一两圈就停了,花大姨则会安慰许愿的媳妇“今年所求的事若不成,还求灯姑姑保佑,保她全家平安,明年能如愿了了这桩心事!” 村里媳妇问的事情大都是和光景、老人、孩子有关的事,譬如今年孩子能不能找下媳妇、老人身体是不是康健、男人在外的活路好不好、孩子的学业好不好等等。 我很小的时侯,对这种热闹而神秘的场面好奇的很,那会正月刚开学,作业少,晚上一吃过饭就央求着母亲去看花大姨转“灯姑姑”。记得中考那年正月,母亲专门去请花大姨转“灯姑姑”,询问我能不能考中,结果花大姨说“今年全靠‘灯姑姑’佑着,准能考中。”后来我居然考了高分,轰动邻里,母亲还特意去谢了花大姨。 花大姨现在已经八旬了,满头白发,身体依然健硕的很。村里的红白喜事早一切从简了,办事所用物品大多都能一站买齐,自然不再请花大姨张罗。转“灯姑姑”的卜术于许多年轻的小媳妇们估计是闻所未闻的,只是有时会听到几位年老的人坐在大槐树下念起。村里偶尔有孩子满月,还有主家上门请花大姨捏几个面花,花大姨依旧满心欢喜的应下来,坐在炕头,带着老花镜,拿着面剂子一板一眼地捏起来。 彩 兰 彩兰比我大八九岁,是村里长的最好看的女孩子,皮肤雪白,一双丹凤眼充满了灵气,高挑的身材,走起路来马尾辫晃来晃去。 自打我记事起,彩兰总是在水渠里给哥嫂的孩子洗尿布,冬天水渠边风大,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直哆嗦。 彩兰父母早亡,一直跟着哥嫂过日子。彩兰初中毕业后,哥嫂的孩子们也开始上学,家里自然不松快,哥嫂就打发她跟着村里年长的人去北京纺织厂里打工,每月月底都寄钱回来。 彩兰十八岁的时候出落的亭亭玉立,哥嫂不让她出去打工了,说“女大不中留,找个好人家早早成家为好”。临近村里上门提亲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快把哥嫂家的门槛踏平了,村长的儿子、支书的侄子、乡干部的亲戚,来提亲的大小都有个来头,彩兰嫂子从不打听哪家的男孩子精干,只关心谁家的彩礼给的高,最终给彩兰选了邻村支书的儿子。 邻村支书的儿子方圆十里都有名的很,打群架、偷东西、沾小姑娘便宜,整日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骑个自行车东游西逛。 彩兰是一百个不情愿,哥嫂好说歹说,她死活不肯点头。可她哥嫂早收了男方的彩礼,一气之下把彩兰关了起来。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彩兰偷偷跳出窗户跑了。后来村支书的儿子带着一帮子朋友把彩兰哥嫂家砸了个稀巴烂。 彩兰逃婚,这可是十里八乡第一桩丑事,那年月谁家教育女儿都少不了都拿彩兰当引子,“疯妮子,没事了在家稳稳着,净学彩兰那股子疯劲!”“你个死丫头,一天别到处乱跑,看看那彩兰,做下丢人现眼的事,到现在有家不能回!”……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村里,听那些从北京打工回来的人说,彩兰被纺织厂的老总包养了,已经去了香港。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有的说那个老总给彩兰在北京买了房子,有的说彩兰已经有了私生子等等。 很长一段时间,彩兰哥嫂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有人问彩兰的情况时,她嫂子总说“丫头大了不由人,何况是哥嫂的话她哪里肯听,前几年早已经断了来往,这都好几年不联系她了,就当没这么个小姑子。”但彩兰每个月照旧会寄钱回来,她嫂子一收到汇款单,和邮递员说话眼睛都能笑出声来。 后来彩兰侄儿、侄女们长大了,相继到北京投靠了她,她给两个孩子找了工作安顿下来。她哥嫂逢人就说总算没白管彩兰,孩子们在北京有个亲人也有个靠山。 十年前,彩兰他哥出车祸死了,她回到村里料理后事。听说彩兰回村了,村里许多人都来看,院子里人挤人。彩兰还是瘦高的身材,穿着白色的长裙,披着长发,脸上化了淡妆,依旧寡言少语,虽不如先前那般清秀了,但十分冷艳。葬礼结束后,丧葬所有花费都由彩兰出,她还应下每个月给嫂子寄1000块生活费。在场凑热闹的村里人都说彩兰嫂子吃上利了,谁家有这样的小姑子光景可就好过了。 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彩兰,有时在水渠边洗衣服,总会想起她来,想起她在瑟瑟寒风里打着哆嗦,红肿着手洗那些没完没了的尿布片片。彩兰今年四十多岁了,我想她应该过得不错吧,也希望她不会落入每日电视剧里播放的那些可怜的俗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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