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母亲生活在一起40多年了。春种秋播,夏收冬藏,日子像流水一样汩汩流淌,父母亲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风风火火。而今,面如核桃,鬓如霜。特别是古稀之年的父亲,依然起早贪黑地劳作,但行为迟缓,耳背木讷,遇事发愁,父亲真的老了吗? 父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年轻时修地球,挣工分;中年时种地、打零工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撑起了我们这个家;人至暮年,他也没有闲下来,一天到晚,忙完地里忙家里,接送孙子上学,村上小学看大门,时间总是排的满满的。70岁的父亲佝偻驼背几十年了,因为没有什么技术,又不善交流,除了种地就只会下苦力。小时候,家里住的土窑洞几百方的土料是父亲和母亲一耙子一锨挖出来的,现在看来那就是愚公移山。村办煤矿还开着的时候,父亲在矿上当装卸工,不知道装了多少煤,三十多年里用坏了上百张头号大铁锹。往货车上装煤费膝盖、袖口和手套,天天下班后母亲要给他缝衣裤和手套。因为年轻时早早掉光了牙,吃饭总是让母亲把饭菜煮的稀烂,没有菜的时候,母亲就把蒜捣成蒜泥,他不紧不慢地用老牙根咀嚼,母亲说他锅煎吃到锅干还没吃完,多亏了母亲从来没有嫌弃给他熬菜。他几十年舍不得补一口牙,一直就这样熬过来了。前年,妹妹带他去补了一口牙,戴了两天就说还没有他的老牙根吃饭利索,索性扔进了装粮食的瓮中再也找不见了,我们气得说他,他自觉理亏也不吭声。 人太老实了就容易受人欺负。我在外打工那些年,父亲养了几只羊,开始是为给孙女孙子喝羊奶方便,后来羊群壮大了,也往外卖羊奶。羊奶供不应求,但放羊是件苦差事,上原下沟,风雨无阻,家里人常常担心他的安全。村上修了水泥路面,难免遗下羊粪,父亲去放羊,母亲就扫水泥路上的羊粪,但村民小组长还是不依不饶,嫌弃父亲放羊破坏植被,污染环境,父亲胆小怕事,不得不处理了辛辛苦苦养了3年的十几只奶羊。 放不成羊了,煤矿也停业了,父亲不得不又去砖厂找活干。一年年的劳作,父亲的背越来越弯了,我却还把他当做年轻时不知疲惫的父亲。家里几次翻修老宅,为了节约开支,年迈的父母亲就当小工,父亲负责和料,总是供不上匠人,我性急喊他多少回,休息的时候母亲提醒我父亲上了年纪了,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蓦然回首,父亲脚步蹒跚,围着灰锅艰难地移动,吃力地用那曾经装煤的头号大锨翻搅灰料,两只瘦弱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一道道皱纹一滴滴跌落在灰锅中,我的眼睛湿润了,父亲确实老了。 村上把一部分地卖给了几家企业,每年按人头分红几百块钱,这几年经济萧条,企业原本扩大规模的用地一直荒废着,蒿草丛生,看起来很可惜。三年前刚开春的时候,父亲扛起老镢头,除掉半人高的蒿草,愣是一镢头一镢头地挖出了两亩荒地。村里人看到父亲垦荒,有闲劳力的人家也抢着垦荒余下的荒地,荒废了几年的土地在父亲带头下又焕发了生机。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对土地情有独钟,地里决不允许长杂草,别人打除草剂,他用锄头除草,实在太小的草就用手去拔,由于常年的劳累,背驼得像弓一样弯不下腰,蹲不下去,他就挽起裤管,跪在地里,用一双松树皮似的手拔草,两个膝盖一点一点向前磨着,头上涔涔的汗珠滚落在地里。别人地里上化肥,父亲说化肥太贵,又舍不得雇车拉农家肥,就一担一担把农家肥挑到地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劳作,岁月早已压弯了他曾经高大的身躯。清明前后,父亲在开垦的地里打好畦畔,开始点瓜种豆,一场春雨过后,玉米率先发芽吐绿,套种的豇豆紧跟其后,南瓜、红苕欢也快地扯出长长的蔓,只要不遇久旱,春华秋实自会到来。 每年的仲夏,父亲天不亮就下地了,戴一顶旧草帽,早上摘花椒,下午赤膊躬身,顶着烈日摘豆子。以前,母亲和他一块下地,但今年夏收过后,母亲腰椎盘病复发,在家静养两个月后,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务。父亲把摘回来的花椒、绿豆、豇豆晾晒在院子里,母亲负责剥皮,晾晒。吃完晚饭,父亲一边看电视,一边找来用过的食用油桶,用小饮料瓶剪成一个简易的漏斗,把母亲晒好的绿豆、豇豆分别装进油桶里。母亲唠叨他摘的豆子太嫩,还没熟就给摘了,说了多少次也不听。父亲却说,不早早摘回来,等熟了就给人偷得差不多了。不怪父亲摘得太早,村子附近小区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不种地,却总爱干些顺手牵羊的勾当,农民种的秋粮,树上的果子没有他们不爱的。没有别的好办法,父亲只能下地早,去的次数多,早早收获自己种的秋粮。渭北高原,干旱少雨,豆子产量极低,父亲种的绿豆、豇豆、黄豆加起来一料也打不了百十斤,播种采摘非常繁琐,但父亲从不厌烦。百十斤豆子,被母亲用来煮粥、泡豆芽、打豆浆,刚好能接续到来年的秋粮下来。 除了豆子,父亲还种玉米。一年四季,家里缺不了玉米糁,那是父亲的最爱,每年新玉米下来磨成的玉米糁还要送给城里的三爸和妹妹。去年,玉米大丰收,价钱却从原先的一块多钱跌倒了7毛多,多出来的玉米家里吃不了又容易出虫,父亲不得不贱卖给养鸡户。也许他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卖得一斤都没剩,家里玉米糁喝完了,去找玉米却没找到,早饭没有玉米糁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到街上的超市买了几斤,回来后熬成稀饭,他连连抱怨说没有自家种的玉米吃起来香。玉米从播种到收获,父亲每天都要去地里转转,除草、培土、追肥,每个环节无不用心,玉米好像感知到他的辛苦,颗颗籽粒饱满。每年的七月份,父亲到玉米地掰回来十几个嫩玉米棒子,母亲把嫩玉米棒子煮熟,那香喷喷的味道让人陶醉。父亲牙口不好,啃不动玉米棒子,看着我们吃,他也满心的幸福。八月下旬,玉米杆变黄了,父亲剥开玉米包皮,试着掐掐玉米粒,掐不动的就证明熟到了,父亲每天用编织袋掰上一两袋扛回家里,晒在院子里。我每天上班忙的晕头转向,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下班天就快黑了,看到满院子的玉米,问父亲咋不用架子车拉呢?他说车胎扎了,他不会修,玉米掰完了,等闲了找人修。我顿时愣住了,拉了一辈子架子车的父亲,只会辛苦劳作,不会修理工具,还不爱张口求人。我整天所谓忙,把地里的活都靠给了他,70岁的他像一头老牛一样只会劳作不会享受,想起前几天他说要打地畔边的枣,回来蒸着吃,让我抽空用摩托车给他把枣带回来,我狡辩那枣里多是虫,要那有啥用?一直没有去,这几天看到母亲蒸的枣,他能当饭吃,5岁的儿子也爱吃这枣,一瞬间,我羞愧难当,眼前佝偻驼背的父亲远比我见到过的能人要高大。第二天下班后,我借了二爸的工具,和大哥一块修好了扎了带的架子车轱辘,父亲从地里回来后,看到修好的架子车轱辘,甭提多高兴。 父亲这辈子除了种地下苦力,没有其它技能。母亲年轻时和他吵架嫌他没本事,父亲并不争辩,只是埋头劳作。他不会做饭,但自从母亲患腰椎盘突出一个人做饭困难时,我们忙着上班,他就帮母亲和面蒸馍、擀面,大大减轻了母亲的负担。他年轻时,干活不惜力,现在老了,常常唠叨我装的麦袋子太满,要磨面的时候要等我下班从囤里抱麦袋子,推架子车去磨面。磨面的地方离家不过百米,我一个人可以轻松拉几袋麦子走过门前的一段坡路,但父亲却拉不动了,他确实老了。 父亲这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闲下来喜欢一个人看电视,但从不与人讨论。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母亲总是提醒他,但他却不承认。电视锅看坏好几个,我说给他装数字电视,他死活嫌贵不肯装。妹妹又给他买了平板电脑,嘱咐我每天下载电视剧让他晚上在学校看大门的时候看,我在网上买了电脑支架,教他咋点开软件看电视,开始总也学不会,每天下午要把下载的电视剧打开放在电脑支架上端着去学校,引得路人啧啧称奇。后来会打开软件了,还是不会自己下载电视剧,常常趁我下班吃饭时就迫不及待地让给他下载电视剧,我有时候觉得烦免不了说他,但看到他可怜的样子,只好如他所愿。2000年的时候,家里装了电话,现在人人用手机,连不识字的母亲也会用手机打电话,他却不会用,还是背着母亲给座机电话缴费,老式的电话成了他的专用座机。下地干活,有人找他,还得让人跑到地里去寻他。一辈子谨慎小心,翻修老宅的时候,院子里堆不下东西,一个架子车轱辘放在大门外让贼偷走了,他怪了我和母亲大半年,后来姨父把他家不用的架子车轱辘给了他,他才不念叨了。 父亲身材瘦弱,胃口却很好,一顿饭能吃两大碗,家里家外忙活,很少得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到村上卫生所用合疗本买点药吃吃就好了,但卫生所可报销的常用药品种类很少。于是,他就要我的医保卡自己去药店买药,人家看他拿着医保卡,介绍了一大堆药,其实都是价格贵的药,我说他上当了,他却不以为然。 还说电视上介绍了一种新药,600块钱一大盒能治母亲的腰疼病,我说腰疼得到医院让大夫看,卖药的都不可信,他却总深信那广告上的药。唉,人老了,是有些糊涂了。 前些天的一件事让我不由对他大发肝火。 下班后,我吃着饭,母亲说父亲磨面去了,不巧今天停电了,他在那等着电来。早上父亲去五处(一个家属区)问人家养鸡的要不要磨完面的麦麸,不想让一只狗咬到了腿,养鸡的说那是条野狗,父亲忍着痛回到家找了一个创可贴贴上,还不让母亲告诉我。我闻听此言,扔下碗筷,对母亲说:“你们咋这么糊涂呢?24小时不打狂犬疫苗,后果难料!麦子还没磨呢,就去卖麸子?那麸子能值几个钱?咋这么迂腐呢?不行,现在就去市医院挂急诊打疫苗!“母亲见我发火,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即刻带父亲去看病。我给大哥打了电话,让他回来帮母亲磨面,妻没下班,我身上没带钱,母亲给了500块钱,我带着信用卡,骑着摩托车到磨面的地方,厉声说服父亲事态的严重性,父亲显然被我说的吓到了,乖乖地坐上摩托车搂紧了我,我们直奔市医院。一路上,父亲说问过村医,说打狂犬疫苗合疗报销70%,我说报不报命要紧,你整天看电视听广播就不知道狂犬病有多厉害吗?糊涂呀,老爸!半小时后,我们到了市医院,挂了急诊,我想刷卡,收费员说晚上刷不了卡,我只能用母亲给的钱交了费。父亲啰嗦问挂号的新农合咋报销,30多岁的女收费员甩出一句话:“不知道!我这只管收钱!”父亲还想再问,被我制止了,带他来到急诊科,大夫清理了伤口,埋怨来的不及时,父亲又问大夫合疗报不报?大夫也说不知道,父亲有些失望。清理伤口,打疫苗,再打破伤风加上观察时间,足足用去了两小时。等待观察的时间,我让父亲看了医院展板上关于狂犬病治疗的知识,父亲看了后似乎明白了。回来的时候,路过灯火通明的公园,父亲惊讶这公园啥时开的?我说,你不知道张铁民市长40年前办的两件事吗?修漆水河道,建了个人民公园,你居然现在也不知道?说完,我有些深深的自责,自己不知道整天都忙什么,从来没有带父母亲逛过这已建成40年的人民公园。 狂犬疫苗得连续打5次,第三天父亲送完孩子上幼儿园后独自乘车到市医院打针,仍念念不忘合疗报销的事,顺路到区合疗办去问村上的一个熟人,人家说还没有正式下文,让他留了电话,有了结果通知他。我下班回来,母亲说他要还我钱,说我等着给娃交学费呢,其实他并不知道钱是母亲的。我把钱还给了母亲,望着在院子躬身劈柴的父亲,我仿佛看到了一座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