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那片土地,常常让我想起那个人。 我与“老范头”认识并有一段情感,真正是缘于一把木筘。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在苏北农村,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一把编织草包的木筘。这是一种以稻草为原料,用以编织草帘子和草包的工具。六七十年代,又曾经是农村就地取材,简便易行,老少相宜的家庭副业项目之一。 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农村供销社一个站上工作,在一次送货下乡中认识了他。那时候农民生活比较困难,购买生活日用品,大多用自己家里养的两三只鸡生的鸡蛋来换。“老范头”与别人不同,他挑来了两大捆草包,以此来换一点油、盐、火柴和肥皂等生活必须品。我每次送货下乡,印象最深的是,每当我的送货担子一到,他已站在了一群人圈的外面,两捆草包排放在面前,那种木然伫立的样子,给人一种酸楚。 那年的夏天,近一个月的连续阴雨,大水淹没了农田。公社里布置排涝,要供销社组织一批草包,闭闸口、筑圩子。盘算了站里库存的草包不够数,于是就发动大家分头出去找货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经熟人指点,冒着一天的大雨,费尽周折,才摸到了离村庄约三四里路孤头舍上,远看一户人家,三间土墙草屋一间草棚,这就是老范头的家。当我直接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二话没说,就把我们领进大屋去搬草包。帐还没有算完,他就已经帮助我同来的另一个人把草包全部装到船上去了。那一天风大雨大,他站在岸上,一看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是“弄船”的料,他急忙向我招了招手,抬脚一跳,到了船上,接过了船篙,一直把我们送到了供销站。我看着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经济不宽裕“一个钱要掰成两个钱用”,才五十岁,看上去有些见老,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雨水不停地沿眉宇间的那几道嵌缝朝腭下流淌,看着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我脱下雨衣几次给他披上都被拒绝了。那情那景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 然而,时过十年,恰恰因为那把木筘,竟又让我们俩闹了一次不愉快。 一个令人感觉窒息的年代。公社领导要我编排一个所谓“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文艺节目。从报刊杂志某一篇文章得到了启示,我就用了老范头的那把木筘作道具,编排一出小淮剧,内容是生产队女队长痛诉以“木筘”干私活,人的思想偏离所谓“纲”和“线”,大力宣传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纯属牵强附会。没有料到,那天节目刚演完,老范头就冲到了后台,脸上气得铁青,一把抢过木筘就跨出了门,我急忙跟了出去,他却不理不睬径自走了。 后来,他们村里的人告诉我,说那木筘是他的命根子,你拿它搞这玩意,他能不跟你发急?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老伴十多年来,一直病卧在床,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他们家光是每年的医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个年代,田是集体的,人是集体的,他和儿子在田里累死累活地干,但到了年终,队房墙上所公布的结果,始终是令他心寒的“透支户”那三个字,一家人连口粮也拿不全。这些年下来,又添了三口人,靠的是那把木筘,织草包、编草帘,替人泥墙修屋、搭猪圈,换些小钱,买黑市粮度日,给老伴买药治病。“老范头”靠什么支撑这个家?他离不开那一把木筘。 不过,我们很快就冰释前嫌了。那次演出后不久,我找到他家向他表示了歉意,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当时,站在那里我真的有些自惭形秽。为了不再尴尬,又连忙说,这回我可要好好看看你那把功勋卓著的木筘了。他就和我一起坐到了织机前,一边织着草包,一边简短地答着我的话。因为他属于那种习惯沉默,言语不多的人。再说那是个织机,其实就是用树棍子做成的一个织草包的架子,不过核心的部件仍要数那把木筘。架子上绷着十二根经子的稻草绳,按序穿在木筘一对一交错排列的洞眼里,草料为石滚碾熟了的齐头子稻草,梭子是一根约一米长的竹片做成,两头削了个叉口,夹着草料穿梭于交错的经绳之间,添进草抽出竹片,再用木筘把草压实。就这样,靠木筘的手把子一上一下角度的变化,带动经绳交叉移动,每个移动的间隙再用竹片梭子添草。类似于织布一样的重复动作,草包片就会不断地织长。像他这样的快手,一两支烟的功夫一个草包就织成了。他所织的草包,不仅添草匀、压得紧、边子齐,外观好看,而且草料滚得熟,他织的草包比起别人的既绵软又结实。虽谈不上织成的锦缎那样美,但至少也能算得上一件精美的手工制品。 之后,我工作变动,尽管还在本县,但离了他那个村、那个镇,联系也少了。 上个世纪末,我曾向熟人打听“老范头”的情况,有人告诉我,他现在八十多了,儿孙满堂,生活好了,还盖了三层新楼房。那把木筘成了新房里的古董。 他的后代——新一代的农民,又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在编织自己的人生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