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母校,匆匆忙忙的。参加完一项公益活动,就得赶紧回报社,一摊子事儿等着呢。尽管如此,离校前,我仍决定抽出几分钟去看看斛兵塘。 阳光很好,路旁的积雪尚未融尽,所有的树都像刚睡醒似的。湖水丰盈,水面如镜,浅处有一层没有结透实的薄冰。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信步而过,把一串串像是才从湖里捞出的笑声用力丢在我的身后。恍惚间,我仿佛听到青春碎裂的声响。岁月,实在是太坚硬了。 我对斛兵塘的最初印象,来自1987年8月接到的《合肥工业大学录取通知书》。通知书的封底,是一幅“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的园景照。尽管不敢确定它是 “校园风光”,但对这一池碧水的想象,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无处不是花团锦簇的前方。 开学前的半个多月,我每天都会打开通知书,一边欣赏那幅美景,一边细读扉页上的一段话:“你很快就要与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同学汇聚一起,投入新的紧张的学习生活。你一定会十分珍惜即将开始的四年大学深造机会。”我在日记中写道:“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未来的四年,这美丽的湖畔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对一个乡村学生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野马”的缰绳收起时,我们87级男生全体进驻新落成的九号楼学生公寓。斛兵塘就在两百米开外。一位学长热情地介绍起这口千年古塘。据他说,当年,曹操亲统大军直取东吴,在合肥安营扎寨。因为人马浩荡,无法计数,曹操便下令开挖一口旱塘,让士兵排队下塘,站满一塘,上来,如此反复,就像用斛量米一般,很快便点清人数。曹军走后,旱塘逐渐积水,终成拥有6.7公顷水面的“斛兵塘”。学长讲这个故事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曹冲称象”。看来,魏武帝是个不折不扣的“工科男”。千年之前的工科思维,根植于当今的工大校园,也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吧。 跟斛兵塘的亲密接触,是从一支步枪开始的。军训的射击训练,场地便在斛兵塘。湖中心的小岛插着标靶,我们在湖边卧姿持枪,瞄准靶心,一遍遍地扣动扳机。一连几天,我们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眼里只有岛上的标靶,总觉得技术已炉火纯青,只待这支老式的“五六式半自动”早些装上子弹。 然而,到了实弹那天,真的举枪时,意外发生了。身旁的同学先扣动扳机,枪声突起,我的手一抖,啪啪啪,五发子弹几乎“一气呵成”。报靶结果是:24环,不及格!排长气得直跺脚。 好在,还有一次补射机会。又是五发子弹。这一回枪端得很稳,一发一发,打得相当耐心。报靶结果:45环!排长的脸顿时阴转晴,大笑道:“人家是神枪手,你是怪枪手!” 第一次亲密接触,斛兵塘待我不薄,白送五颗子弹,还附赠了一个雅号。 在斛兵塘边究竟送走过多少个清晨和黄昏,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斛兵塘要么是晨雾缭绕、和风轻拂,要么是夕阳残照、众鸟欢歌。将士的呐喊早已淡成云烟,琅琅书声成为永不离场的主角。偶尔也有一两对情侣依偎在湖畔石凳上,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嗅着身旁花圃里遮不住的芬芳。有一次,阿泽的《高等数学》考得不太理想,曾对我埋怨说:“都怪塘边这一对对的,害得我复习不专心。” 那会儿,演讲是我的一大爱好。不少校级演讲比赛都在斛兵塘畔的斛兵礼堂举办。1990年3月,在一场主题为“学雷锋”的演讲比赛中,我演讲的题目是《雷锋的缺点该不该曝光?》。在讲到“头上的光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这句时,我用了个抬起右手、食指向头的形体语言,不料,这一刻意外发生了:我忘了词儿!因为是脱稿演讲,我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大约有三秒钟。谢天谢地,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短路的脑子还是接上了。那天,我居然拿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只黑色的文件包。副校长陈贤忠给我发奖时,高度肯定:“那个手势用得好,给人思考的空间......” 阿贵是班上的才子,也是我最要好的哥儿们之一。我们一道做过不少富有想象力的事儿。大二那年4月的一天,傍晚放学,从主楼回寝室,路过阅报栏,发现墙上新糊了几张海报:两个团总支晚间都举办“迎五四”演讲赛。我们忽发奇想,决定试一把“分兵作战”。匆匆吃过晚饭,我们便去了斛兵塘。一边沿湖慢步,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凑着讲稿,几圈下来,讲稿就在我们的脑子里了。见时间差不多,阿贵和我分别奔赴两个赛场,用的是同一份腹稿。那晚,我们居然都拿了奖。我去的是研究生部总支,获了三等奖,奖品是一本影集。毕业27年来,大学期间的照片,一直就珍藏在这本影集里。 大多时候,斛兵塘的夜是婉约的。但我记忆最深的却是它的燥热与凄冷。 那会儿的学生宿舍,是没有电风扇的,夏夜的燥热只能硬扛。有一天晚上,纹风不动,空气像是刚烤过似的。我和老干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到深夜,最终商量一不做二不休,卷张草席去斛兵塘。原以为水边要清凉些,我们能借这清凉在湖畔草坪上打个肫儿。不料,草席才放下,大队蚊虫闻风而来,如同千年以前站在塘里的士兵一样威猛而无情。一夜无眠,我俩便一边与蚊共舞,一边天南海北地侃起大山。后来我们在解放电影院看了几年免费电影,所用的“绝招”好像就是那晚“侃”出来的。多年以后,我去九江看老干。也是一个夏夜,一道去“周瑜点将台”下的露天排挡嗨啤酒,蚊虫如聚,我们便相视大笑:“看来是斛兵塘里的曹军将士杀到江东了!” 说到凄冷,1990年冬天的那个深夜,斛兵塘真是冷极了!凌晨一两点钟的样子,公寓管理员来敲“101”的门,说“服务台有个电话”。老卜起床去接,不久就神色慌张地跑回寝室,说:“大事不好了,小葛病了,相当严重,医院来的电话。”我们这才想起,熄灯时,小葛的床是空的。大伙儿立即掀开被窝,匆匆出了九号楼。斛兵塘边的灯已经熄了,我们很为小葛担心,沿着湖边疾步往医院跑,寒风就像刀一样割在脸颊上。很多年,我都忘不了那晚的彻骨寒冷。小葛的伤病确实很重。几个星期里,阿贵和我送他去省医做了手术,并一直陪他同住在校医院。那段时间,我们仨共同收获了一份在寒冷和苦难中发酵的兄弟深情。20多年来,这份深情时时带给我温暖和感动...... 北大有诗云:“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较之于未名湖,斛兵塘实在是太低调了,尽管她同样是一处校园内的人工湖。斛兵塘的水底,藏的是工程师而非诗人,为此,它的名字常被刻在机床上、桥墩下或者雷达的讯号中,却很少能出现在诗章里。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儿。幸好,挖塘的曹操不仅是个“工科男”,也算是位诗人,这多少给斛兵塘增添了几分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