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来南京都与儿子有关,这一回也不例外。 儿子要参加某名牌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考场就在夫子庙近旁的中华中学,我来陪考。还有从合肥大老远跑来,专门为弟弟壮声威的女儿。就近找个宾馆住下,吃了晚饭,为了不影响儿子备考,我和女儿决定去夫子庙、秦淮河看夜景。 刚过了元宵节,道旁树上依然满挂着大红灯笼,气氛喜庆而热烈。满街人流,都在往夫子庙方向淌。 夫子庙广场上人是真多,万头攒动,摩肩接踵,拥挤而喧嚣。站在泮池边上,凭栏观赏对面的大照壁,大照壁上两条戏珠的金龙在灯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的飞腾着,气势很磅礴。河里漂浮着的数十条画舫无一例外地在船首和舱门处悬着成串的小红灯笼,霓虹灯装饰的轮廓分明的船身与水中荡漾着的不甚分明的船影映衬着,亦真亦幻,更增些许香艳迷离之感。画舫码头上人影幢幢,船主们高高低低地吆喝着招徕生意,又吵又乱,使本就商业气息浓郁的秦淮河越发显得浮躁和功利。 女儿说不好玩,我也心有戚戚焉,于是,我们上了文德桥。 文德桥上也是人流如织,人声喧喧。驻足桥头,水上、岸上远远近近、上上下下满眼都是红红绿绿、明明灭灭的灯光。灯光有游动着的,或快或慢,那是在河面上穿梭着的画舫。遗憾能看得到画舫上的灯影却听不到从画舫传来的桨声,不知朱自清、俞平伯两先生此际造访秦淮河还能找到写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灵感否? 雨不合时宜地洒落下来了,唰唰唰,不紧不慢,灯影里随处可见斜斜的、亮亮的、细细的雨线的影子。 只好回宾馆,明天再来。第二天,目送着儿子走进考场,我和女儿又来到了夫子庙、秦淮河。 白天的秦淮河上失却了堪称辉煌的灯火,也失却了晚间的纷繁和喧嚣。游人还不多,所有的画舫都在泮池北岸安静的泊着,此刻的秦淮河平静而淡定。其实,对于一向不喜欢热闹的我来说,这样子的秦淮河,最好。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想起朱自清先生《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的这句话,我不无好奇地走下石阶去看水。但也许是愚钝,或许是浅陋,抑或是因昨夜的一场不小的春雨,我没有跟朱先生产生共鸣。在我的眼里,秦淮河的水是绿茵茵的,纵使还溶有六朝的金粉,但看起来却是浅淡而浮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说不清朱先生的“碧阴阴”和我的“绿茵茵”有多少相似和差别。这是我的直觉,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知觉:秦淮河的水太艳了。 但“太艳”在这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贬义词。 首先,秦淮河的水是香艳的,这香艳是历史的陈迹和遗留。香艳和繁华本是并蒂生着的两朵鲜花,同生共长;但她们虽并蒂却非同根,香艳依繁华而生,却并不随繁华的逝去而灭。“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繁华逝去留下的是衰草枯杨,但香艳不然,纵然老去犹存余韵,玉殒香消尚有余温。秦淮河的水恰是千百年香艳的余韵、余温的遗留,尽管色彩越来越浅味道越来越淡却一直香艳着。而繁华呢?金陵在所有古都里面该是最与繁华有缘的,特别六朝的繁华更为世人乐道。可惜金陵的繁华都如同春梦般短暂,甚至短暂到让繁华中人来不及说完一句完整的梦话。建文皇帝如此。太平天国如此。蒋家王朝如此。南明小朝廷更是如此——一群丧家之犬于风雨飘摇中在金陵营造了个安乐窝儿,竟不可思议地给金陵带来了末世的繁华。繁华尽管末世但毕竟是繁华,繁华出而香艳生,冠绝古今、名噪一时,色、才、艺俱佳的“秦淮八艳”应运而生,齐刷刷落户在金陵最是繁华之地的秦淮河畔。秦淮河畔的风越来越香了,秦淮河里的水越来越腻了,秦淮两岸的青楼妓馆日日夜夜笙歌不断了。而这表面的繁华掩不住深层的危机,来自满洲的一声鼙鼓惊破了所有好梦,忽喇喇大厦倾。上自天子下至百官,狼奔豕突,各寻生路。昔日慷慨激昂、豪迈倜傥的王孙公子们易服的易服、剃发的剃发,风流不再、气节不再。金陵繁华不再,秦淮河繁华不再。与繁华同生的香艳也默然零落,包括李香君折扇上的数片血色桃花在内全都零落在碧阴阴的秦淮河水里,秦淮河的水反而愈加香艳了。物换星移,今日金陵再现盛世和繁荣,但一直香艳着的秦淮河水却一反常态变得浮艳轻佻起来。是社会的浮躁和急功造成的吗?当日卖笑为生的青楼娼妓也就倚门卖笑而已,而今呢? 其实,一个“艳”字是概括不了秦淮河水的,“香艳”概括不了,“浮艳”更概括不了。千百年一直脉脉着的秦淮河水,艳是艳了点但艳的有骨感。这骨感不是当代美女的瘦骨嶙峋,而是当日柳如是们的气韵风骨。八个奇女子个个能诗会画、能歌善舞、天姿国色、重情尚义,不特如此,她们还崇拜英雄、指点江山、香肩担道义、气节傲须眉。她们支持正义忠于爱情蔑视权奸斥骂国贼,柳如是更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散尽家产投身到抗清复明的战场,表现了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秦淮河的水还有才情。“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这首《南乡子?落花》是八艳的作品,格调尽管不高,词句也算不上雅正,但平白如话,笔法细腻,哀怨伤感之情自然流露,至少算得下里巴人中的上品。秦淮河水里还沉淀着壮美凄美的爱情故事:柳如是和钱谦益,董小宛和冒辟疆,李香君和侯方域,卞玉京和吴梅村……或风云激荡、或萦损柔肠、或血溅桃花、或欲说还休……就连最最没有爱情故事的陈圆圆也因吴三桂的“冲冠一怒”而令人唏嘘感慨至今。秦淮河水还见证着千年不老的沧桑兴废:孙吴时的乌衣巷,王谢家的堂前燕,陈后主的后庭花,李香君的桃花扇,更有建文宫中的烈火,天国王朝的内讧,东洋魔寇的屠杀,青天白日的陨落……套用王荆公的一句词吧:历朝旧事付流水,惟寒烟、衰草凝绿。不知这流水指的是秦淮河水否…… 又下雨了。女儿给我支起雨伞:“爸,咱们跟秦淮河有雨缘啊。” 转身去看名曰“秦淮流韵”的文化墙,墙上有二十几位历史人物的雕塑。秦始皇、吴大帝、书圣、诗仙,一直的排下去,尽处便是秦淮八艳。很是佩服创作者的胆量,居然把社会最底层的青楼女子抬高到和帝王先贤平起平坐的地步,也由衷地感激主流价值观对非主流文化及世俗价值追求的肯定和包容。但接着,我又开始怀疑起这肯定包容来:秦淮河的水渐变的浅淡而浮艳,跟它们可有因果关系吗? 女儿要去乌衣巷、去看王谢古居,我们走过文德桥,将秦淮河留在背后潺潺的烟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