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我再次驾车在高速路上飞跑,就为了赶去送一位老人最后一程。 66年前深秋的一个午后,天柱县远口区公所通往清水江边的青石板路上,几十个双手受缚、衣衫破烂的山里汉子,被一根长长的棕绳串成一长串,在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的押解下,被牵上即将开往下游的兵船。 突然,一个矮个子青年拉着一个少年满头大汗地跑来,推开人群,在一个高大壮汉面前停下,大声说:“大哥,你妻儿老小一大堆,家里不能没有你,我无家一身轻,你这次壮丁我顶了!” 这个青年叫罗幸彪,24岁;高大壮汉叫罗幸钰,34岁,是幸彪的亲哥哥;少年叫罗永朝,是罗幸钰的长子,刚满13岁,刚从远口国立小学毕业,多年后成为我的父亲。祖父四兄弟,幸彪是老三,自然是我们兄弟的三爷了。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国家正值战乱,幸彪自知生还机会渺茫无期,毅然昂首走向兵船甲板,一扭头,向岸上的大哥父子挥挥手,踏上真正的出山之路,幸钰父子早已泣不成声。“代兄从军”的壮举在大山里成为佳话,同时成就了幸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矮小的个子在故乡栗木坳人心目中逐渐演变成一座丰碑。为示壮士“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的豪迈决心,罗幸彪将自己名字中的“幸”字去掉,改名“罗彪”,意为“代兄从军不图侥幸,大步出山决不回头”。罗彪离远口、下洪江、进常德,然后随部队辗转江淮。在上海解放前夕,罗彪所在部队阵前起义,罗彪的人生谱写了新的篇章——由国民党士兵一夜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两年后,罗彪所在部队开赴朝鲜战场。在上甘岭战役中,一块弹片将罗彪的右脚拇趾炸飞,并有多块碎片永远留在了这个矮个子军人身上,成为永恒的纪念。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受伤、立功复员,先后在贵阳、凯里、施秉等地工作,最后定居施秉,1985年离休。 罗彪成为故乡栗木坳多项纪录创造者,因而在栗木坳享有崇高威望:第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第一个正式国家干部、唯一的离休老干部、“幸”字辈最高寿的人 。其实,罗彪在栗木坳后辈的心中份量最重的名号是“栗木坳第一个出山之人”,是栗木坳子孙心中的标杆,引领着众多故乡子弟不断飞出大山。“施秉三爷”成为四方八寨最响亮的名号,一提起“栗木坳在施秉的三爷”,那可是无人不敬的。之后,我的三叔罗永兴就是循着他三叔的路走上了抗美援越战场,成为第二个成功飞越故乡大山的人,至此,栗木坳罗家出了两个走出国门抗击美帝国主义的英雄,这在大山里可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爷爷经常骄傲地在人前显摆:单是每年春节“拜军属”乡亲们送的柴就够我们家烧大半年!更激起了我们兄弟对施秉三爷的崇敬之心。三爷名字中的那个“彪”字就让我们兄弟展开无限想像:是三国中关云长的长须虎目还是墙上挂着的朱德像那样?施秉三爷的形像对我们兄弟来说始终是梦一般神秘,向往之心更盛。“展劲读书,做一个像你‘施秉三爷’那样的人!”父母的谆谆教诲一次又一次强化着我们心中的信念。 第一次见到心中神一样的施秉三爷,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带着二弟从山上的油茶山地里装斑鸠套回来,天已煞黑,爷爷家里很热闹,我推开门缝往里瞧,爷爷家火塘边,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在昏黄的美孚灯下一边唱歌一边跳舞。火庐上坐着一大伙人,爷爷身边坐着一个矮个子长者,头发稀疏,但精神很好,眉宇间透着刚毅,大人们都在用汉语交流,让我很困惑:家里怎会有这么多讲客话的客人呢?于是,便悄悄溜回家里。直到父亲领着那个矮个子老人找到我,说,跑哪去来?你是长房长孙呀,你三爷爷一直在问怎么一直不见珍恩呢。这才知道这个长者就是“施秉三爷”,我很激动,也很困惑,激动的是三爷真的来看我了,困惑的是与心目中的形象差距太大了,难道就是这小个子当年演绎了清水江边“代兄从军”的壮举?事实是不容质疑的,这确实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朴实的三爷笑眯眯的看着我,伸手牵着我从角落里站直,一下子就拉近了与心目中英雄的距离,觉得三爷可亲可敬。与三爷一起来的还有三奶奶、读六年级的大姑贵兰、和我一样都读小学三年级的贵平叔、跳舞的小姑娘是三爷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女儿贵智,年纪比我小,以后我便称她为细姑了。 第二天我便带着贵平叔满山疯跑看斑鸠套了。因为有三爷一家人的回归,在大山里掀起的亲情热浪温暖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栗木坳故乡过了一个温馨而热闹的年,家里时常挤满了亲戚、三爷的故旧、伙伴。由于三爷长期远离故乡,没有机会用母语与故乡人交流,导致母语----苗语逐渐退化,只能勉强听得懂,但对故乡的人和事却逾加清晰,凉伞坡腰的那口水井还是那么清凉吗?高界大山吃了我家牛的那只老虎后来怎么样了?油榨湾的那棵米锥栗每年还结那么多果不?三爷依然如数家珍,只是只能用汉语表达了,这多少让人有些遗憾。安泰哥、安国哥与三爷同年出生,也是三爷最要好的伙伴,两人便一直陪着三爷,三十几年后的首次相聚,让他们有说不尽的话。过年后,三爷很是伤感地说,趁这腿脚还能走点,想每年回老家看看,就怕过些时候走不动了,想回家也是有心无力了。 果然,随着年纪的增长,三爷身上的弹片伤痛时常发着,走路越来越困难,回老家栗木坳的计划一次次落空,成为施秉三爷的终生遗憾。 再次见到三爷时,是在9年后的秋天 。1983年秋,我成为栗木坳第一个外出读书的人,巧的是与贵平叔同时进入黔东南民族师专,他读中文,我读化学,一门两大学生,又在老家引起轰动。更巧的是我和贵平叔的宿舍是隔壁,我们是在宿舍门上的名单中发现对方的,却早已不是当年满山疯跑雪地里看斑鸠套的少年了。几个星期后,我们便一起来到施秉看三爷,其时三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走路很是困难了,头发花白,但精神依然钁烁,一副不屈的军人模样。三爷见到我很是高兴,一再叮嘱我要带领弟弟们展劲读书,走出大山。我试着用故乡苗语与他对话时,可怜的三爷已完全不能够了!岁月磨去了故乡游子的容顔,退化了三爷的母语功能,但却磨灭不了对故乡深深的惦记,一直用汉语询问着家乡的人和事,一直纠结着自己能不能再回老家看看?看着垂暮之年的三爷只能用汉语与我交流,一丝悲凉袭上心头,我已签订到远离栗木坳的从江县工作的协议,几十年后难道我也会因无人交流而将母语退化?我全身打起了寒战,默默发誓要坚守自己的民族符号----苗语,不能让时空钝化我的语言细胞,不但要将故乡的一切刻在心底,还要能用口和笔记录故里的一切。 每年农历4月13日,是三爷的寿辰。近20年来,父亲每年都要大老远赶到施秉为三爷祝寿,有时候还带着他的堂兄弟们一起来。叔侄俩的深厚情谊早在66年前那个寒冷的深秋清水江边缔结了,同时铸就了父亲急公好义、刚正不阿、深孚众望的一生。父亲深感三爷对兄弟的情深义重,对三爷敬重有加,如我之于我的三叔永兴一般,何况他们年龄相距不大,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呢。正因为如此,父亲才用自己的言行在故乡不断丰满着三爷的形象,不断激发我和三弟安春及我的堂弟们冲出大山的勇气。 爷爷四兄弟中,爷爷、四爷、满爷也相继辞世,栗木坳幸字辈的老人中,唯有施秉三爷还在坚挺,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倍受伤痛摧残,但生命的脉搏依然顽强地跳动、跳动。敬爱的三爷,您是为了故乡在坚守吗?为了您心中永远的不舍而坚守吗? 前年,我敬爱的三叔永兴辞世。我的父亲身体一直很好,每次来到三爷的病榻前都要千叮咛万嘱咐三爷要保重身体,却不料父亲在今年春上已先他的三叔一步走了。2014年5月2日,我驾车飞驰在高速路上,就为最后看一眼在418医院住院的三爷,与三弟安春、堂弟安杰赶到时,三爷早已不能进食,不能说话。知道是故乡的人来了,十分困难而坚定地睁开一条眼缝,眼里满是泪水。好久,一滴泪溢出眼眶漫漫滑下并不显消瘦的脸庞,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最大的力气握了一下我和三弟的手,这一握似有千钧之重,莫名的沉重感袭上我的心头:三爷,你可要挺住啊!我们大声地说。 终于,一个坚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再坚守,4天以后的5月6日,三爷安祥地离开了人世,享年90岁。从此,栗木坳罗氏家族的历史又往前推了一步,最高辈份不再是“幸”而是“永”了。 三爷、父亲、三叔他们都为家族积攒了令后人足以自豪的资本。如今, 这三个对我人生产生重大影响的男人都走了,作为长房长孙的我,顿觉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三爷、父亲、三叔,我能顶得住吗?我在心里颤抖着低沉地祈祷! 三爷的墓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舞阳河畔高高的山上,透过河谷的浓雾、穿越群山的远端,目光落在故乡栗木坳。站在三爷墓前,我想起李白《关山月》里“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的句子,这里,就算一生漂泊的三爷依然戍守在他的边关吧!三爷经历了少年一心挣脱故乡束缚的张扬、中年不能回家的迷惘、老年客葬他乡的悲伤,三爷走过的路不正是我们兄弟正在走着的路吗?又将有多少后人步我们的后尘?是故乡遗弃了我们还是我们遗弃了故乡?中年的我正在迷惘——三爷戍守在此,我将来驻守何方呢? 我跪在三爷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泪水已模糊了视线。用铁锹为三爷的坟培了九铲新土,三铲是替我父亲铲的,三铲是替我三叔铲了,三铲是我自己铲的。我在为一座丰碑培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