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是年了。 三四十年前,在我的老家,这正是细细咀嚼“年味儿”的时节。 那时的乡村,是清一色土坯草屋。到了冬天,朝南的土墙大多贴着几排用牛粪和稻草糊就的“牛屎粑粑”。这种看起来不太雅观的草饼,晒干后却是极好的燃料。彼时,乡村的一切似乎都是可回收的。如今,人们疾呼“青山绿水”而不得,或许正因淡忘了做“牛屎粑粑”的手艺。 大人们时常会三三两两依在村头的土墙边,或坐或立,男人抽着烟,女人纳着鞋底,一边懒洋洋晒着太阳,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话“过年”。孩子们则从村北的小河里搬来冰块,争相往墙上贴,边贴边念着童谣:冰冻冰冻快上墙,我赶猪来你赶羊。我身上的碎花旧棉袄是打了很多补丁的,但与小伙伴玩“赶猪赶羊”,却觉得异常暖和。 老家在大别山下,养羊的很少,但多数人家会养一头猪。到了年关,出栏的生猪常有两个去向,一是作为生产队“任务猪”缴到公社食品站过磅换钱,一是在自己家里“杀年猪”。 腊月是乡村屠夫最忙的时候,一天要跑几家,常从凌晨直忙到深夜。杀猪匠上门时,通常会挑着一只船形的木桶,带着屠刀、铁钩、捅杆之类的工具。几个大汉七手八脚,把猪按在农家院落的长条凳上,屠夫的手相当麻利,只须片刻,一大锅烧好的开水倒进木桶,院子里便弥散起蒸腾的热气。 无论哪家杀年猪,都会引来村里老老少少的集体围观。欢声笑语在热气腾腾的院落里流淌,宛如一场古老又神秘的乡村交响。谭盾以《地图》在湘西“听音寻路”,灵感不知是否出自这样的小院。院落里的热闹和欢喜是面对面、肩并肩的,与微信圈猫在屏幕后的点赞是两码事。杀猪匠忙完,主人通常会把最好的一块肉连同猪心送给他,作为对匠人辛劳的回报。猪肉呢,除了自家留一点儿,其余的都被四乡八邻你一块我一块拎走了。“杀年猪”那天,大方的人家会特意邀亲友打一顿牙祭,分享收获的喜悦,老家俗话称其为“打猪旺”。 除了“打猪旺”,还有“打鹅旺”、“打鸭旺”。那时候,我家几乎每年都要养十几只鹅。放鹅是我的课余主业,鹅群也就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待到年末,嫩黄的鹅仔长成雪白的大鹅,一部分卖给公社“大众食堂”,一部分就会用来“打鹅旺”。那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不仅不忍心看宰鹅,更是很多年不吃鹅肉。 记忆中,八岁以前,我很少穿过新衣,多是姐姐、哥哥接力的“三手”衣裳。但每到过年,妈妈会给我们每人做一双新布鞋。鞋样通常是报纸剪的,夹在书里,鞋的大小就以它为据。鞋面通常是黑色灯芯绒的,鞋底是一针一针纳就的。做鞋是件费时费力的活计,每每忆起儿时春节,妈妈坐在油灯下纳鞋底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除了新鞋,女孩们过年最开心的事,可能就是买几根彩色头绳或几朵鲜艳的头花。男孩呢,最期望得到一张心仪已久的“火炮纸”。所谓“火炮纸”,就是一张课本大小的双层纸上,压着几十枚被我们称作“火炮子”的圆形火药粒,每行8颗,共12行,每张“火炮纸”售价一角。从正面看,这张红纸有点像故宫大门的微缩版,凸起的“火炮子”便是门钉。那会儿,在我心中,“微缩版”的魅力远远大于故宫大门本身。有了它,我们便可在过年时尽情地鸣响礼炮。很多男孩子都有一把自制的火炮枪,有的用粗钢丝和注射针头做成“掼枪”,有的用子弹壳、弯曲的铁钉缠上皮筋做成“子弹枪”。被小伙伴们团团围住,掏出一把子弹枪,安上一粒“火炮子”,高高举起,用力按动皮筋,啪的一声,“枪”响了!从小伙伴十二分崇敬的眼神里,能觉出这是世间最气势恢宏的壮举。不知怎么,多年后我用“五四式”手枪实弹打靶时,一点也找不着小时候的那股威风了。 实际上,买头绳或者“火炮子”,未必要去街上,腊月里,庄上经常会响起拨浪鼓的声音。走村串户的货郎担是随处可以歇下肩头的“流动超市”,担子里多为小日用品和零食,除了头绳、“火炮子”,还有小糖、花生、发卡、皮筋、针线之类。买货郎担的东西,可以花钱买,也可以拿自家的牙膏皮、鸡肫皮或鹅毛鸭毛来换。 接近年关时,有两件事是每家必做的。一件是做干子千张。各家各户用水桶挑着泡过的黄豆,带上一捆柴草去村里的豆腐坊。那些天,豆腐坊是要排队的,彻夜灯火通明。有一次,我家排到下半夜,我实在困得不行,便躺在豆腐坊柴草堆上睡着了。数九寒天,没有被子,却不觉得冷,因为灶洞里的柴火始终烧得很旺。前不久去合肥的崔岗艺术村,见不少艺术家都在租来的农舍里修了西式壁炉,我顿时想起老家的豆腐坊。只是,豆腐坊里的温暖,是难以用艺术表达的。 另一件事便是做年粑粑了。糯米和粳米以三七比例混合,浸泡数日,再用新錾过的石磨磨成面。石磨下用土块垒个方形的浅槽,槽里铺上厚厚的青灰,青灰上再铺一条干净的大被单,米和着水磨碎后便落在被单上,青灰能很快吸干面中水分。此时,家里早已支起一台超大的锅灶,锅上套起层层蒸屉及稻草编的锅圈。米面团放入屉中,加旺火猛蒸,待其熟透,放进木盆或者碓窝里反复舂捣,粘到扯丝时,方才将其做成圆柱状的粑粑条,冷却后切块,入瓦缸用水浸泡。至此,年间的一道待客美食就大功告成了。 印象中,那口柴灶大锅里的蒸汽简直能直冲云霄。我理解的年味儿,好像就是从锅圈里一点点渗出来的。当村子里飘满这特殊的香味时,我们就知生产队快分鱼了——大年三十就在眼前啦! 又是一年“腊八”。朋友圈里,“过年”理所当然成为高频词,跟“年”有关的名家经典、民俗知识、私人感怀纷至沓来,在手机屏幕里营造出一派似是而非的欢喜氛围。其实,撩开这块“欢喜”的面纱,不少人都清楚,自己仍在一如既往苦着脸疾步赶路,那些“随手转发”多是装模作样的趋众式应景。较之于名利,锅圈里渗出的年味儿,在不少人的内心深处是卑微的。最近神出鬼没的一只“旅行青蛙”,或许就是这卑微的绝妙注释。喧嚣奔腾的时代,蛙儿不正是潜伏在你我心底无法排解的惆怅和孤单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