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老爸在城里工作整整三十余年,蹦退休回家的日子愈来愈近,往日里唠唠叨叨地训导与高谈阔论渐次消失,时常点击键盘的声韵和见诸报刊的作品也稀稀稀疏疏少见了,与生俱来的那副和蔼可亲、披露着阳光与温情笑容的面孔被肃然淡漠僵硬所取代,步入独自发愣的静默期,吵吵闹闹欢欢笑笑的家庭生活空间一下子被空寂幽静森然所占据,有种苍白乏力、晦涩、冰冷的氛围,直面他甚至有点胆怯的感觉,越来越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作为独生女儿的我开始反思和琢磨,要想激活家庭的生机与活力,必须得从老爸身上下功夫,我得承当起家庭的主角,扮演好生活中的每一个情节。经过一段日子的苦思冥想精心选择,我为爸爸设计了一套自认为完美无暇的修养计划,希望复燃他老当益壮的活泼魅力,重新打开他语境中的潘多拉魔盒。 暑假开始了,爸爸一脸疲惫一副无精打采的邋遢样回家。我一边佯装漠不关心我行我素的样子,一边偷偷地盱视和仔细观察,寻找一个实施计划的最佳契机。直到新年元旦,我最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将自己的如意“蓝图”吐露给了爸爸,当时我在想,以女儿费心吧唧的努力,爸爸的眼睛里必然会放射出熠熠的光芒,重拾那张洋溢着阳光般皎洁与灿烂笑容的脸,回馈给女儿的自然是浑身上下渗透到骨子里的那种舒坦愉悦。然,当爸爸听完我逻辑缜密言简意赅的多情表述后,他却依然无动于衷,一脸的淡漠,他起身踟躇到窗前,深邃而包含沧桑凝重的目光遥望着东南方茫茫广袤的黄土高原,石雕似的。 “您是不是得了海尔莫斯综合征?”我举手在他的眼前晃动。 “还真是,是有些老年痴呆!”妈妈附和一句。 “你才老年痴呆呢!我看你们娘俩的脑子里都长满海藻、叫盐水给泡了, 欧洲有什么好,除了千篇一律红铜色的老掉牙的古罗马式、意大利教堂式建筑,就是七零八散的房舍、马厩和篱笆栅栏圈地的山野式农庄,白天纠缠中东难民的涌入,夜晚纠结倏然爆炸的恐怖袭击,华尔街银行倒闭,英国脱欧,美联储加息,希拉里特朗普隔空对骂,希腊大额货币作废,叙以边境开炮,利比亚与伊拉克几乎天天死人的噩耗不断,到处弥漫着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恐慌,哪有咱自个国家好,青山绿水,一律律崭新而四通八达的、宽阔的、镜面似的高速公路,纵横交错蜘蛛网似的高铁,灿然一新灯红酒绿的大小城市街巷,处处新绚整洁的农家小康屋,东一丛西一簇的男女广场舞,喜庆悠扬的歌声不绝于耳,还有多得数不清的风味小吃和未名水果,名符其实的舌尖上的中国,哪儿不养眼?哪儿不喂嘴?哪儿不安逸?还走遍欧洲、浏览非洲、欣赏拉丁美洲……一点儿不稀罕,不稀罕、不靠谱。” “噢!当个老宅男、充聋作哑、凭嘴巴出气就靠谱啦?真是枉费女儿的一片苦心!”我失落地埋怨道。 从中学时代起,我与爸爸的对话跟同学和朋友们之间的对话差不离,没有什么芥蒂,这和爸爸与爷爷之间的谈话气氛截然迥异,爷爷对爸爸说的话是戒律、是指令,爸爸对爷爷说的话是试探、是征询、是请教、是承诺式的答复,这也许就是时代的进化。 “我就想着再回趟老家,去看看村东头……” “那座老庙,对吧!我读中小学的时候你都念叨过千百遍啦,上点年龄的人思维怎么总会定格在儿时的记忆里,拔不出、挖不掉、抠不散、抹不去呢!”我抢过话茬嗔怪道。 在灵台县城以西的百里黄土原上,有个上良乡荣旺村,村里住着三百多户人家,近两千口人。爸爸就出生在那旮旯里。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每一年,爸爸总会带着我和妈妈一起回去那么几趟,爸爸忙着收割打碾麦子.妈妈给奶奶帮橱,朝田间地头送茶送饭,麦子晒干筛净入囤之后我们一家三口才赶回城里,过年的时候,爸爸会提前几天买好鸡鸭鱼、牛羊肉和新鲜蔬菜,大包小包累累赘赘地拖着,领着我们娘儿俩乘长途班车赶回近三百多里外的老家,除了过团圆年还要拜访完姑舅姨姥之类的亲戚,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都显得特别的急切,近乎慌乱,住在城里的姥姥家、舅舅家、大姨二姨、表哥表嫂家……妈妈娘家的亲戚挺多,一家也不能落下,不然,妈妈会不高兴的,故而,直到正月十五才能拜完年。农忙、节庆结束复归平静之后,爸爸的假期也就宣告结束,忙忙碌碌的赶着去上班了,就那样,他还反复感叹道: “唉!我咋又忘记一件大事,想着去看看村东头的那座老庙来着,没去成,遗憾!太遗憾!下次一定得去看看,忘不了的。” 爷爷奶奶离世后的十余年里,老家几乎没有什么直系亲人了,爸爸渐渐地回去少了,赶上年三十和清明节,大都是我替爸爸回去,在爷爷奶奶坟头前烧纸祭奠。念叨归念叨,总归没有去看看他自己心中铭记的那座老庙。 新年假日的头一天,一大早,我已经洗嗽打扮完毕,做好了早餐,专等着爸爸起床。当爸爸的眼睛一睁开,我催促道: “我准备好了水果、饮料、面包、熟食,足够咱俩吃三天,车子都加满了油,就等您吃过早餐后出发。” “啊——哈!太累,打算睡懒觉,你叮叮当当的吵啥呀……”爸爸打着哈欠伸着懒掌怨声道,“去哪儿呀?” “回老家,逛老庙。”我爽然答道。 爸爸伸展的双臂停滞在空中,侧目凝视了我一下,刹那间,“呼啦”一下直起身,抓过床头的衣服三两下套在身上,迅捷地一跃下床。半小时后,爸爸抢先下楼,这回总算干了件让爸爸惬意的事情,我欣欣然美滋滋地想。 车子沿312国道驰过平泾高速路到达泾川县城,翻越南山太平塬,盘绕下山进入黑河川,通过黑水桥,便是古灵台县地界,沿着盘山公路再爬行完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高的山峰,就进入平展展的高原区,从塬边向南行驶近二十里,抵达一个偌大的镇子。 “这里东去经过西屯、独店两个乡镇才能到达县城,延伸至陕西长武县,古丝绸之路通向长安的茶马古道,西向北沟、上良、朝那、龙门几个乡镇,还可连接陕西千阳县,朝南通向星火、北里乡,与陕西凤翔、宝鸡相接壤,北临泾川,西北至崇信、安口、华亭,蜿蜒至关山山脉,因其四通八达的交汇中心,所以叫十字镇,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了……”人老怀旧,叶落归根。我猜爸爸是不是真的老啦,自从车子进入老家的地面,他那久违了的话匣子终于被解锁,一个个仿若蛮荒的神话讲成了一段段鲜活的历史。 过了十字古镇,沿着柏油公路向西行驶三十里,又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这便是爸爸整整生活了二十年的乡镇。从早晨出发,车子行驶近四个多小时,我和爸爸在街道的小饭馆吃过饭,爸爸带着我遛哒了一个多小时。街道自然是东西走向,街边被乡镇机关、学校、文化中心广场、大大小小的店铺南北相夹包围着,周边还有天井式密布的一排排崭新的农家小康屋簇拥着,方圆三五里的样子。在街道中心的几家商店门前,爸爸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塑似的注视着,我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走吧!有什么稀罕的,城里的大商场你都懒得去逛,几家不起眼的商店咋就那么吸引你的眼球呢?”我一边敦促一边拽起爸爸的胳膊。 “你懂什么呀,那地方可是爸爸青少年时期日思夜想频繁出入的地方,也是一家人生活中的生命补给驿站。”回到车上后,爸爸悠悠然说。 “有那么严重吗?不会是夸大其词吧!” “呿!直到我离开家乡时,那地方还是乡镇供销合作社的商店和收购站,国营的,全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从我记事那会儿起,家里的全部收入全靠养殖和采药。每年春天,在闲置的土窑洞里有一方大土炕,煨上柴火,大筛子里铺上麦衣和旧棉絮,放置二十几个最新鲜的鸡蛋,将趴窝不肯出来的老母鸡捉了去放在鸡蛋上边,老母鸡仿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动不动安安稳稳地卧着,时不时地伸展两只翅膀将滑向身体外边的鸡蛋扑朔回腋下,每隔三两天,你奶奶会给老母鸡送点用面汤煮过的小米、玉米什么的,二十几天后,一群嫩小的鸡仔叽叽喳喳地破壳而出,也有零星的几枚鸡蛋不见鸡仔出来,奶奶会小心翼翼地敲开蛋壳,有窒息死亡的,就会拿掉,尚有一丝气息的,继续放在母鸡腹下,过几天就会活过来。差不多一个月,母鸡会带着鸡仔下地。每年一次,当年孵出的鸡仔,半年后公鸡就能打鸣,母鸡陆续下蛋,只可惜每次孵出的小鸡成长到做贡献的时候就剩下一半左右……” “那肯定是你和我二爸还有姑姑她们嘴馋,逢年过节,爷爷奶奶给你们杀掉吃了呗!”我插嘴道。 “我们那有你现在这么好的口福,想吃啥就吃啥呀?那会儿,鸡是散养的,白天,在房前屋后地边山坡上觅食,老鹰俟机偷袭,“倏”一下从空中俯冲而下,一只鸡眨眼间被叼走,那才叫稳准狠,纯系秒杀。夜间,当人们熟睡的时候,狐狸、黄鼠狼嗅到鸡窝旁,用锋利的爪子打洞,然后钻进鸡窝,那个祸害才叫惨,能叼走的叼走,叼不走的非伤即死,每天夜幕降临,鸡进窝后,要用山枣树枝将鸡窝周围掩蔽起来,枣刺厉害,会扎伤狐狸、黄鼠狼,这样才能防御鸡群被祸害,其实养鸡挺不容易的,再说养猪吧,那时候,土地归公,每家每户只保留不到半亩的自留地,还是边角旮旯,自家开垦的不毛撂荒地,大部分人家用来种菜,也有种点油料作物的,无论是小麦玉米还是五谷杂粮都得靠生产队分配,僧多粥少,人都填不饱肚子,那有粮食喂猪喂鸡呀,不养不行,油盐酱醋、针线衣服鞋帽,这些日用品的零花钱全指望它们,每天天蒙蒙亮,爷爷奶奶就给队里出工,到天黑才能收工回家,养猪的任务自然属于我和你大姑二姑,每天放学回家后,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去庄稼地或地垄边上挖野菜,直到挖满背篓才能回家。暑假的时候,去麦茬地里捡遗落的麦穗,秋收后去地里,在秸秆中寻找零星苞米或谷穗,爷爷奶奶将我们捡回家的粮食拾掇干净收集起来,磨成面粉,到了入冬季节,合着粉碎的秸秆喂猪喂鸡,生猪、鸡蛋都得卖给乡镇收购站,卖多卖少那都得收购站里的人说了算,这儿也就成了全家人的希望,家家户户的希望。一个星期积攒二十多个鸡蛋,一斤鸡蛋能卖五毛钱,能买二尺中档的布料,一年的鸡蛋收入差不多五十元左右,一头百十斤重的猪卖给收购站也就五六十元,要使在年关杀掉卖肉的话能够收入百十元,每年养猪养鸡的收入总在二百多块,娶个媳妇进门才花不到五六百块彩礼钱呢……” “那姑娘也太掉价了,就顶十头猪呀!嘻嘻嘻……”我禁不住大笑。 “夏秋时节,每当下雨天过后,趁着土壤松软,我就急急忙忙下山,爬沟溜渠的拔药材,甘草、柴胡、板蓝根、黄芩、野党参,遇见啥就弄啥,到了入冬,就只能砍树上的杂杞,挖冬花,要么在山涧沙层里面挖掘龙骨(一种能够止血用的化石)那些都是老家山沟里常有的中药,我和姐妹们负责采挖晾晒,你爷爷奶奶抽空剪截炮制,收集装好,逢集的日子,你爷爷挑着筐子一跩一跩地走,我背着布袋子屁颠屁颠地跟着,赶十几里路,早早地来到供销收购站里排队,等着验收、过称、开票、领钱,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收购员验货的过程,我的心‘噗嗵噗嗵’地跳,唯恐验收不上,或者被降等降价,唯恐被挑疵卖不了好价钱,盯着收购员的脸,你爷爷那张沧桑僵硬的脸硬是挤出笑容,那种盈盈期盼的眼神和牵强的憨笑真让人心焦心疼,那种把收获变成价钱的惦记、担忧、牵心、遗憾、愤懑、兴奋、喜悦的复杂心情几乎全部集中在收购站里,从七八岁开始到二十岁离开,十多年的艰苦日子几乎与收购站都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你说我怎么能忘记那个特别的地方呢!” 叙话间,车子开到了村头。村里的人家居住在东西两头。老爸招呼我停下车子,我跟着他一起下车。他站在村头的交叉口,瞪大眼睛挺胸瞭望,漫不经心道: “难得啊难得!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似乎就绘制在这片方圆十里的土地上,那种漫长苦涩的岁月中所包含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苦涩、快乐与甜蜜让儿女们永远挂怀对父母的思念与歉疚。当然,也有对幼稚愚钝犯下的傻事感到好笑、不齿和懊悔,嘿嘿嘿……” “乡愁,绝对的乡愁!”我打量和阅读着老爸眼睛里所放射出的欣慰与忧伤,听着他久违的感慨和‘妙语哲言’,搭讪道。 村西头的塬边蜿蜒至山岭,有一处百年古堡,爷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带我去过那儿,三面万丈悬崖,一条羊肠险道连接着二十多平方米大小的四方形古城墙,残垣破壁的城埂围拢起来的天井,里面除了一口塌陷的古井和满园蒿草外,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风景。听爷爷讲述过,古堡大致修建于同治初年,据说那年交春,陕甘宁发生白彦虎(绰号白虎恶煞)叛乱,汉族百姓遭到灭族亡种式的屠杀,当时村里的老少爷们白天躲在山沟密林之中,深夜聚齐起来齐心协力卯足了劲修建古堡,古堡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坚守在古堡里抵抗的族人们以牺牲六百多口人的代价最终守住了古堡,没有被白虎恶煞赶尽杀绝,挽救了村里老老少少千八口人的性命,与周边整村被屠不可同日而语,“屋舍余烬尸骨焦,黑风蔽日犬鸦嚎,处处坟茔招魂幡,阡陌禾地尘埃罩。”族谱注解所载,绝非杜撰。于是乎有了神仙保佑古堡的传说,过去这儿一直叫仙堡子村,至于现在叫楼店社,是因了塬边上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塔楼,全是木头扎的,上百年的榆木,是专门为外族入侵传递消息而建的瞭望塔、烽火台,相传很早就被村里人拆下来建寺庙用了。老爸对塔楼的记忆并不比我多,都是爷爷嘴里的故事。“仙堡子”听起来多少有些迷信色彩,破除迷信那会儿才改了名,爷爷家的老屋就在楼店那地儿。 “要不要去重温和回味一下老屋的感觉?老爸!”我拉着老爸的手朝着去老屋的路走去,老爸半推半就磨磨蹭蹭地挪动着脚步,“还是……甭去的好吧!” 老爸言不由衷,还是去了爷爷奶奶住的老屋。塬边三四丈高的崖下,有三孔窑洞,一条陡立弯曲的小道通向院子,枯死的杂草里散发着发霉的泥土气息,低矮的洞口有单扇的木门,门栓上边有锈迹斑斑的铁锁。在中间的那孔窑洞门前,老爸伸手去摸那把铁锁,向下用力一拽,锁开了,原来早已是样子货。我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边打量着潮湿松软的洞壁,惟恐轻微的振动引起塌方,一边搜寻着余留的物什。老屋里,除了落着厚厚灰尘的土炕连接着锅台外,窑底有一小堆变霉的麦衣,上边歪歪斜斜的扔着一件被灰垢污损的、辨不清色的破风箱,其它什么也没有,老爸站在土炕前怔怔地看着,倏忽间,豆大的泪珠从眼边蹴溜溜地滚落下来,眼睛里水汪汪一片。嘴里叨咕着: “母亲受罪呀!就这土炕上硬是生出了我们姊妹八个……” “我知道,一个刚出生就夭折,一个三岁时被遛进院子里的毒蛇咬伤死啦,还有一个五岁的时候被狼叼去咬死,不然的话,我又多出两姑姑和一个三伯,爷爷给我讲过好多遍哩。” “过去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一张竹席都不给铺,怕被血水弄脏了,光溜溜的土炕上放着一尺多高的木墩,木墩旁倒一堆草木灰,或者筛子筛过的两筐干燥的黄黏土,我和你姑姑她们都是从灰土中爬出来的。” “啊?就那么的悲惨呀!头一次听说!”我惊讶道,“破衣服、破棉絮、破麻袋片子、羊皮、狗皮啥的农村总该有吧?就不能用干净点、柔软点的东西铺垫上?” “你咋不说去医院护产室,孕床、温热的消毒水,一卷卷的卫生纸,一沓沓白净绵软的尿布,生你呢?啥都有,啥都舍得,扯天方夜谭呢!”老爸埋怨着,竟然痛哭流涕起来,呜呜咽咽诉道:“你奶奶省吃俭用一辈子,临走也没进过饭店包间,吃酒席,尝砂锅、品火锅,螃蟹大虾长啥样见都未见过,伤心啊伤心……” 爸爸哭泣流泪是罕见的,从来容不得我流泪,他说:“好汉眼里火出来,怂汉眼里水出来。遇事哭眼泪的是孬种。”长这么大,在爸爸面前我绝对不敢哭泣掉泪。记得二十年前的一天,在商场里,爸爸抱着我携妈妈去买鞋子,一伙小偷扒窃了旁边一位小姐的钱包,被爸爸发现了,他追了过去,小偷眼看着失主和警察紧紧地追了上来,一转身将钱包塞进身后跑着的爸爸的怀里,两警察上来抓住爸爸,说是人赃俱获,警察纠缠着不相信爸爸的解释,反倒给了小偷逃走的机会。爸爸被关押进公安局,妈妈抱着我去解释、要人,两警察立功心切,咬定老爸和小偷是一伙的,最后,还是外公出面,他找政法委、人大法工委、检察院的领导说情,交了三千元的保释金,爸爸才被放出来,要不是外公是离休的老革命、功臣,说话有点份量,老爸还不知要蹲多久的冤狱,老爸在七里店被足足羁押了五十多天,被放出来的那天,鼻青脸肿浑身伤疤,都是逼供打的,直到半年后,那伙小偷再次偷窃落网,交代了所有事实,这才洗清了爸爸的所谓盗窃嫌疑人的身份,天大的冤屈,尽管公安局在本地报纸上和老爸单位里公开道歉,送来国家赔偿款一千七百多块,但是一般人谁能承受得了,鸣冤叫屈哭成泪人了,而爸爸一点眼泪都没流过,挨着毒打不松口地据理力争,事后公安局的熟人说给妈妈听的,也被我偷听到了,在我的心目中,爸爸是见义勇为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我的记忆中,这二十几年里,老爸只痛哭过三回,就是安葬爷爷奶奶和我二伯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我有点手脚无措、尴尬,原本让老爸故地钩沉,淡化日后岁月里过多的、顽固的忧思,却忽视了老爸已经老了,变得脆弱了,还有顽童似的古怪脾气。哭就哭呗!医学专家说过,多让老人们感动的流泪,可以释放胸腔中久而久之淤积的憋闷,对健康有好处,我这么思量着朝里边走进去,踢了破风箱一脚,风箱“哗啦啦”地散架了,露出了一个物件。 “老爸,有宝贝!快点过来看!快点呀!”我弯下腰瞅瞅,连忙喊道。 “香炉,是香炉,你爷爷临了一口气上不来,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为这玩意,你二叔活着的时候还曾经埋怨我,说你爷爷奶奶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偷偷地留给我这个老大了,我以为你二伯家两口子给我演戏呢,原来藏在这破风箱里面,难怪你爸两头受气呢!哈哈哈……”老爸走过来看了看,破涕为笑。 “里面好像还有一样东西。”我吹了吹,仔细搽拭着说。 “是血丝玛瑙石印章坯子吧,拿你爷爷的话说,咱家老祖宗就留下三样东西,现在竟然都找回来啦,好样的,没白回来一趟。” “这不两样么,还有一件呢?啥呀?”我急切地问。 “是一张花斑老虎皮褥子,我刚上大学那一年,被你二伯偷偷地卖给了县农业银行的一位行长,五十元钱,拿着这些钱去贩菜,赔了个精光。” “可惜喽!你说这两样物件能卖多少钱?干脆卖掉,换辆宝马车开着多有面子。”我笑着说。 “做梦吧!老祖宗留下的,一代代地传下去就是个传家宝,比卖掉的价值大多了,康熙年间仿造的大明香炉多得去了,也就值人民币十几万,那一枚血丝玛瑙石也就值五千块封顶,全卖掉,买个蒙古人养的汗血宝马都难,还宝马车呢!想得美!” 我和老爸一边说笑一边仔细查看老屋,一个小时后返回到村头。我张望着不远处的四合院探问道: “再去二伯家的院子看看吧!” “去什么去!你二伯二娘他们俩年轻轻的、刚过四十就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个侄子和侄女,你妹远嫁他乡,你弟在外打工毫无音信,妻离子散的,伤心!太伤心!” “何止伤心,还有气愤吧?你和几位姑姑凑了十几万帮着二伯修起那么好的房子,我二伯二娘却嫌弃爷爷奶奶,老人到死都没让住过几天,不住就不住呗!我二娘还时常撵到老屋欺负打骂爷爷奶奶,我都遇见过好几回呢……” “住嘴吧!人死为大,说那些不开心的事儿气死你老爸呀?”老爸又有点生气。 “都已经回到家门口了,不去探探,说不定因老爸的出现而突兀蓝色妖姬、惊艳狐仙,抑或是芊指柔然白皙如雪的白蛇娘子,多勾魂纳魄呀,您不去,再过若干年,您老态龙钟走不动了,一想起自己的亲弟弟、弟媳妇来,又会唏嘘感慨遗憾呢!”我摇头摆尾一副作鬼脸的姿势挑逗老爸说。 “呵呵呵……”清爽的笑声中,迎面走来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头,“谁家的丫头在这儿讲聊斋呢?听着那么的有趣呢!” “这孩子,不是网络小说看多了就是古装电视剧看晕了,大白天说梦话,拿他老子寻开心呢!真是的!”老爸瞅瞅老爷爷辩白道,“老伯,您似乎不是这村里人吧!我感觉……”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老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爸笑吟吟地吟着这首诗。 “呀!你看我……你看我,啥眼神、什么记性呀,真是!”老爸一个劲地挠着、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这不是……这不是杨老师吗?差点认不出来呢!闺女,快问你师爷好!那是爸爸中小学时代的语文老师!” “师爷好!”我急忙鞠躬行礼。 “呵呵呵!孩子比你离开家乡时都大了,咱两相见不相识很正常嘛!孩子长得挺漂亮!大学毕业了吧?在哪工作呀……”老先生与爸爸寒暄过后欣欣然聊起了家常。 黄土高原,阡陌猎猎。万里空旷,寥若无人的村庄,凌冽朔风中,一位年逾古稀肩塌背驮的佝偻老者与一位头发花白皱纹挂满眼角的长者悦目相对,说是师徒,但更像是久别的父子,两只孤零零的身影构成一道地标式的风景,定格在了我的手机图片里,我想这正是一张浓浓的、曼妙的乡愁影像与缩影。 下 篇 “大冷的天,跑三百多里路,不为别的,只为光顾早已被废弃的老庙,难得的很,原以为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还对它有那种耿耿于怀的惦记和奢望呢!真是心心相惜啊!一起去吧!说说话挺乐呵的!”老先生嚼出老爸的来意后说道。 “这个……这个……这太打扰您啦!掐指一算,整整三十六个年头没见着您啦,一见面还……还拉着您去受累,太不够意思……我都……”老爸一副前弓后仰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言语吞吞吐吐叽叽嘎嘎词不达意,与老先生有些格格不入或者纯粹的不搭调。 “嗨!都年过半百的人啦,怎么还像小时候似的,见人腼腆、拘谨、不知所措的样子,说话还是磕磕绊绊的,三十多年来,你出版的小说与发表的文艺作品全部存放在母校图书室的专柜里,一直陈列着,有些是从书店里买回来的,有些是从报刊里剪辑的,凡是从咱们乡校毕业的学生无不阅读过你的作品,中小学的老师们时不时地拿你和你的作品标榜呢!要不是年终放寒假,我一定拉着你去给学生们做一次励志成才的演讲,把你的学习成长过程讲给孩子们听听……” “千万不可,都是瞎编胡诌的,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是您和母校老师们的器重得以集简成籍,何足挂齿呀!岂敢在家乡的孩子们面前自诩标榜,多谢老师的抬爱,其实我……我为小学时代犯下的诸多错误懊悔,一回想起来都没法面对您和其他老师,我……”老爸语塞,眼眶边上渗透出一圈细密的泪珠。 “咋还伤感起来呢?回忆往往是停留在值得赞赏和传承的美好时光里,而不是烙在污秽伤疤与阴暗伤痛的时代。”老先生说到这儿扭转话题反诘道:“文若其人不会错的,可是……现在我感觉……你的说话和你的文章怎么会彻底判若两人呢?是年龄的关系所引起的思维迟滞还是谦虚谨慎过度而喉哽语塞呢?” “装的呗!骨鲠在喉似的玩深沉呢!”我有意刺激老爸道。 “你……大逆不道的丫头片子,回家我再收拾你!”老爸竖起指头戳着我喜怒参半地呵斥道。 “这孩子,跟你爸小时候一样,有些叛逆!”老先生微微摇摆着脑袋说。 “师爷,快告诉我,我爸怎么叛逆啦?”我上前拽着老先生的胳膊央求道。 “想知道呀?……就你这样呗!” “才不是,像我这样最多算是俏皮捣蛋!” “不必拘束,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把我当着你的忘年故交不就有话叙啦!那样挺好,走吧!”老先生乐呵呵地说着背起双手挺挺胸膛朝着东边的村道走。 “暧!”老爸夸张地笑着跟了上去。 “千顷高原万陌平,庚古旱霖风沙淫;胡汉旌旗猎如辰,一方水土边塞民。……”老先生一边走一边拉着京腔吟唱着。 “拓荒屯田起真宗,忠奸睚眦本不容;西边平原东边洼,杨王两姓住穴洞。”老爸接着茬附和道,“杨府车马王家轿,两眼泉水各自舀。王杨不唠连理亲,香火勾栏龙王庙。” “好诗!绝对的好诗!”我禁不住抢白,拍手叫绝,竖指点赞。 “这是村里祖祖辈辈一代代传唱至今的古老的歌谣,还有很多呢!”老爸搭讪道。 “其实就是历史,印证了黄土高原的博大,十年九旱风沙淫掠的自然条件,自古是匈奴、辽、金、西夏等边塞少数民族东扩西征与汉族人争夺不休的必经之地,也是战乱过后流民们最佳的栖息之地,在当时的中原人眼里,这里自然是蛮荒的西北边塞……” “老师阐释精准,咱们杨姓家《影》(当地人对族谱的叫法)记载,北宋真宗年间,四郎杨延辉探母回到开封,佞臣王钦若奏本缉拿,四郎在夫人孟金芳、八妹杨排风的掩护下逃出开封府,与城外伺候接应的二十亲随一路向西北奔走,王钦若家将兵丁两百余人穷追不舍,兵至上梁(今上良乡)原区,饥渴难忍、人困马乏、气息奄奄,在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之际,辽国铁镜公主率帐前禁军三百余人前来迎接驸马,将王家军团团围困,杀之过半,解除兵刃,之后,四郎与公主倾诉牵挂衷肠,耶律休哥所部亲兵追至,传萧太后令,对木易驸马(四郎被俘后的更名)偷逃宫营、私通宋境、公主假令差遣御林军一事极为震怒,押解回营削首示众。退,家国不能回,进,身陷叛逆百口莫辩,壮志未酬身先死。上天入地之难,四郎夫妇顿首痛哭仰天长叹,亲兵枭首耶律仁汗感念公主之恩,留下公主所率原班人马,遂驰返辽邦复命。四郎与公主索性安营扎寨,将王家家丁残兵败将掳为奴役,垦荒屯田,从此久居,繁衍生息……” “小时候我读过《杨家将演义》本以为士人们闲来无事的杜撰,一朝一代特定的坚贞忠烈故事,树碑立传激励后世,只是个古老的传说而已,不曾想到在这里映现了塑造的原型,究竟是真是假呀?”我有些犯疑惑地问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神话与传说,咱们乡十几个村一大半的村里人都姓杨,杨家庄远近闻名,尚且有《影》的真实存在,流传悠久的古诗,这些都印证了咱们这里应该是四郎的故乡,前因后果,因果使然。”老先生悠悠然细述,“从元朝开始,许多中原人向西北边疆开拓,与少数民族杂居融合,王杨两姓人家虽然不再剑拔弩张横眉冷对,但长期面和心不合,貌合神离,仍旧不大相互来往,姓杨的门户人多势众占据村西头的大部分原区,姓王的人家占有村东头山洼坡地,东西两头的塬边下,有许多古老的窑洞,分别住着两姓人家。杨姓人家出行乘坐车马,王家人出行乘轿,东西两头的塬下沟底各有一眼山泉,各挑各的泉水,互不沾边,王杨不唠连理亲,是说两姓人家互不谈婚论嫁,这种习俗由来已久,诗句也渐渐串词,成了‘亡羊补牢连理亲’,遗老媒婆及好事者诠释:两姓若是结亲过日子好比马后炮、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过不好兴旺的日子。村里的老人们一代代地告诫和提醒后人们,忌讳着杨家与潘、王两姓缔结姻缘,但有一点很确定,王家和杨家都在同一个庙里烧香祭祀过庙会,那就是村东头的龙王庙,那是明万历年间大兴塔庙时所建,那时候的黄土高原动辄大旱大涝,尽管王杨两族有世袭之隔隙,却在灾难生死危机面前截然配合,一起祭庙,一起求雨,一起应对,形成共为一处的香火勾栏……” 闲谈间,一座四四方方凸起的低矮的残壁破梗挡在我们面前。我急不可耐地跑进土围子里。 “也没有什么奇特的风景啊,不规则的土坎啦里,也就是一片耕地,南边有一座方圆不足十平米、高不过两米的长方形墩台,是河滩上、山沟里那种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砌成的,上边直立着一座贴边贴沿的土坯青砖瓦房,背南面北,六七米高吧,四周的土坯墙被冲刷得坑坑洼洼,七孔八洞透着风,感觉墙体松散,颤悠悠地,弄不好随时都会“轰隆”一声坍塌,陡立的屋顶铺苫着深灰色的半竹筒形琉璃瓦,倒是齐整水滑、完整无损,这种瓦片并不多见,只有北京故宫屋顶才有的那种,瓦楞间生长着零星的蒿苔,随风摇曳,四角檐崖高跷,翘脚下挂着四口被锈茧侵蚀得黑魆魆的风铃,厚重而显得笨拙的木质廊檐雕刻着神兽造型,门楣上端的牌坊岩廊上有依稀可见的七彩壁画,画面上仿佛是古人所描述的慈母善面、神采奕奕、光彩四射、普度众生的菩萨,又更像是月宫中飘然舒袖的嫦娥,亦或是蟠桃园里摘桃子的七仙女,裙袖翩翩,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手搭在额头,遮阳仰视着古庙,信口拈来地描述着。 “这丫头说的比写的好,还真是遗传了你爸爸的文学艺术细胞,描述刻画事物绘神绘色,比拟贴切,与之相比毫不逊色。”老先生注视着我说。 “其实就是克隆老爸那一代人的语言,传统化系数高达百分百,估计他的学生听他讲课都不带凝神舒耳、气静目迎的互动,那是不接地气,陈词旧调、腐味发馈,要是我说的,那都是充满时代感和信息化的绿色绝句、生态哲言、唏嘘点赞的话,字字句句都有热捧粉丝,谁还像他处新抱古、前辙后撵,复制先人典籍呀,我比老爸超能多了……” “自吹自诩,没羞!”老爸点着我咬牙切齿地批驳道,“现如今的孩子就凭一张嘴皮子活着,真正干起事情来全然不给力,不中用。” “年轻人说话鲜活,咱们费解跟不上调,无可挑剔不说还附融附和,替她们点赞,说白了,时代在瞬间更新,社会在分秒间升级,人的意识在秒刷,而我这个年龄的人好比夕阳西下难逃暮色掩映,脑细胞不可避免的萎缩,神经纤维通道被灰暗斑驳的缺氧分泌物迟滞,嗨嗨嗨……老啦!”老先生感慨道。 谈话间,老爸拾级而上进入门窗扭扭歪歪参差不齐虚掩着的古庙。我急忙扑上去拽住老爸的胳膊阻拦道: “看看这土坯,时不时的脱落土渣呢,说话声、脚步声就是惊雷,随时都会引爆地震般的倒塌,多危险,千万别进去!” “有那么玄乎么?你仔细看看里面,四面的雕梁画柱,多好的硬质原木,被人们揣摸得油光发亮铁板似的,结实着呢,要不坚挺早就成一堆瓦砾啦!”老爸站在东墙根下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西墙看,讷讷道。 “还真是,不过这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发霉的泥土气息,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比如说弥来佛祖、菩萨、抑或是王母娘娘之类的塑像,什么也没有,在你心中牵挂的老庙原本就是个空壳,原以为没有大明含元殿那种浑然一体、气势宏伟、富丽堂皇,总该与少林、崆峒山的大雄宝殿差不多吧!呿!里里外外既没有深幽古宅中那种空寂阴森神秘恐怖感,更没有绚丽缤纷、热闹异常的氛围和动人心魄的奇特风景,你说你老惦记它干吗?真是想不通。”我抱怨道。 “年轮的味道对少男少女们来说不理解就对了。明白你老爸为啥老站那儿不动吗?那地儿,你老爸一呆整整五年,从小学一年级坐到五年级毕业,就这么个黑咕隆咚的破庙,黄泥砌起的四十八个土墩子,上边搁着二十四张丈二长、一尺四寸宽的木板,三列八行摆放着,是你爸他们上课用的书桌,一张木桌坐四五个孩子,一列三四十个为一个年级,地儿不大,甚至显得特别狭小和拥挤,确有三个年级百十名学生,那叫复式班,是闹文革的那年,打神破庙‘除四旧’,庙里的塑像香台被拆除,庙院变成小学堂,庙堂变成教室,就你爸面对的西墙上有两只木楔支架着一面黑色的木板,说是黑板,其实是灰白色的,还泛着亮光,每个星期学生们刷一次,铲下自家的锅底灰,和巴和巴当墨汁用。夏天,遇上阴雨连绵,课桌上到处摆着泥瓦盆或洋瓷盆,被庙顶漏下的雨水敲打着,发出密集的叮叮噹噹的声响,老师得用尽气力、破着嗓门、声嘶力竭地讲课,老师和学生的头发衣服全被雨水打湿,落汤鸡一样,最难熬的是寒冬腊月,庙门上到处透着窟窿,北风呼呼地刮,门窗啸啸地响,吹口哨似的,你爸他们变着法儿去堵,和泥巴、找废纸、拧草团,个个光脚板穿布鞋,许多学生的鞋子还都是破的,脚趾头露着呢,大部分学生的双手肿的像面团,脚后跟一道道血呲呲的裂缝,还有少数学生穿不起棉衣棉裤,单衣单衫的,最多也就贴身裹一张狗皮或者羊皮啥的,一个个缩着脖子,胳膊膀子紧紧搂着卷曲的身子瑟瑟发抖,时而还能听见牙齿打架发出的嘎嘣嘣的脆响,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学生有分心和不留神的小动作出现,专心上课着呢……” “为什么不在教室里生火炉呢?是不是学校舍不得花钱买煤买火炉,只能让学生们干冻着,那太不人性化了吧!”我插话道。 “教室里用红泥砌起来的火炉有两尊,同学们自力更生的,在那个年代,原煤开采原始落后,产量低,国家大炼钢铁,大搞煤电厂,发展工业化,煤炭都支援国家建设了,对乡村来说,既没有购买指标也没有经费,即便是用柴火取暖也受到限制,大西北的树木本来就稀少,而且都是集体的、国家的,没有人胆敢砍树枝当柴火烧,初冬季节,老师发动学生捡牛粪巴子、驴粪蛋,晒干后储藏在破仓库里,下雪天只能用它煨火,那玩意烟大,会笼罩整个教室,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还散发着熏人的怪味,呛得同学们个个咳嗽喘不过气来,还不如干脆冻着,那时候的学生没有你们现在这样娇嫩,可坚强着呢。记得有个冬天的早晨,我起床后,开门一看,皑皑白雪像堵墙似的封住了门口,湮没了房前台阶,踏出门伸脚下去就陷入三尺多厚的雪窝里,挪个脚步都困难,我想绝对没有学生到校了,干脆没有去摇响起床的铃子,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给火炉里添了几块木炭,躺回被窝,继续暖和着,一支烟的工夫后,与办公室相隔五六十米远、正对着的老庙里传出清晰的、郎朗的诵读声:‘湘江的水呀竹林的风,战士最爱韶山冲,韶山升起红太阳……’谁呀?鹅毛大雪飘着,飓风都能吹倒瘦马牛犊子,一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世界,辨不清道路沟坎,很容易滑进沟里,气温降到足足有零下三十多度呢,这分明是不要命嘛!我吃惊地琢磨着思量着一骨碌翻下床,‘噗哩噗嗵’地挪着脚步去庙里,进门一看,黑暗的墙角里,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一个汲着青艳艳鼻涕的男孩,你猜猜他是谁吗?” “那……那一定是我老爸,对吧?”我迟疑地说。 “猜准了,闺女对自己的爸爸了解至深嘛!呵呵呵!”老先生笑道。 “大雪封门天,农家的土炕都是滚烫滚烫的,他不爬着,照样可以温习功课,只要脑海里装着书,心中有求知欲望,还非得去学校才能念成书呀,自学成才者比比皆是,欧阳修、爱迪生、华罗庚、恩格斯、李嘉诚,多的去啦,看来我爸从小就是傻人一个,半辈子的傻……" “那不叫傻,那叫坚强不屈、坚韧不拔,经风雨见世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用时下的话讲,那叫守纪律、懂规矩,有担当。”老爸铿锵地说着大步迈出庙门,老庙门口西侧有九级光溜溜的石阶。我搀扶着老先生一起走下来。 “还说不傻呢,以你的博学与成就起码当个地处级领导绰绰有余,不至于混到现如今还是庶士一个,处处受人使唤摆布,工作干的挺多挨的批不少,自个心中的悲哀恐怕只有我这个作女儿的才感悟得到……” “又在挖苦、嘲笑、刺激你爸是不?奥,我明白啦,难怪你那么积极、屁颠屁颠地拉着我回老家,不就想背着你老妈好好地发泄对你爸的不满和怨气么,打击报复啊?我才不上你的当,我偏不生气,反而高兴,好高兴呢,哈哈哈……”站在老庙前的院子里,老爸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似的,在我面前作鬼脸,酣畅淋漓地大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读书的千家万家为官的一家半家,功名之下干哪行、行哪业往往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身不由己,这已经不是‘学而优则仕’的时代,怨不得你爸。自古以来,只要科举制存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圣君之言的灵魂缩影犹存。人生载轨逃不出名利二字,成名者,旨在建功立业:要么力挽狂澜功勋卓著;要么业盖万户显赫天下;抑或是著书立说,列于诸子百家而名载青史,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之道胜过碌碌无为生死草芥。逐利者,官商之道:仕途者谓之官,投机钻营、人面鬼心、伎俩魍魉,看似攀附封官御爵,实则权谋财富为终极,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乐种种世人皆羡皆求,然,王法律令若阴晴圆缺,天堂地狱皆在一瞬间,忧心忡忡、诚惶诚恳、焦虑浮躁,食之无味寝则难眠,自觉自知之苦何处诉?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名若流星值几何?正所谓:‘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恶向胆边生,名利危中来。’唯勤政爱民、清正廉洁、造福一方、普惠众生者,方能赢得万民敬仰而史册流芳,然,功成名就全身而退者又有几何?商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存之道乃盘剥攫取之道,一人一户吃穿用度皆有限,清平奢侈有若何?生于泥土复归泥土,生不带来死不携去,天堂地狱谁人曾睹?枉费心机转头空。总而言之,对读书人来说,要么入仕做为民的清官好官,要么投身发明创造、贡献智慧、造福天下;要么著书立说、传承知识、立德树人,赢百家圣贤之名。你老爸既是老师又是知名作家,其价值观值得赞赏和学习,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我引以为荣。” “师爷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小觑我家的这位老夫子了,哈哈!”我笑道。 “跟你说话好比玉石当糖块吃不能吃咽不能咽——白费口舌。去看看四周所残留的遗址吧!”老爸说着睃我一眼,转身向东走,我和老先生跟了上去。 “做官难,做个好官更难,丫头,记得《红楼梦》里甄士隐的《好了歌》吗?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有点印象,挺有意思的。”我眨巴眨巴眼睛回应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说此歌有佛家万事俱空的丧志丧气味,但不乏告诫世人对功名利禄莫须过分追求的观点。辩证的看,人生应该健康向上顺其自然吧!”老先生慢悠悠地说。 “众多读书人的命运千般万般挫折,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者居少,直到白发苍苍、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眼花耳背、齿残气喘之时,依然背负着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那种悲天悯人的感慨和遗憾的包袱,郁郁寡欢难以释怀重负,快乐不起来,倘若听了老师今天讲的一番话必定会从此开心的。”老爸接着说。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老爸,那么恶劣的气候环境下你独自坚持到校学习,少年时代的鸿鹄之志可不小啊,大学毕业之后却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而且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你的理想和现实之间反差太大,必然沮丧、懊恼、愤世嫉俗,在无奈中走上了书写人生和社会的作家之路吧?我感觉你刚才所描述的人是不是自画像?那样的话,这趟老庙逛得太值了!” “是很值,回首家乡的老庙值,再遇见我的启蒙老师更值!”老爸没有反驳我的话,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说,“你爸是那种摊上事儿小肚鸡肠耿耿于怀的人吗?如果我带着悲观厌世的情绪、泄私愤的目的去创作,那样的作品就是扭曲道德、抵触社会、逆袭人类、倒行逆施的荒诞邪说,是遭时代封杀而不能面世的禁绝品,文学作品的功能在于启世、喻世、醒世、警世、乐世,如果超出这个范畴底线,那就是堆在阴暗角落里的垃圾,那种徒劳无益的事你老爸会做吗?” “尽是我这个老古董瞎掰扯啦,听听你爸爸讲的多么地透彻,给年轻人写作指明了方向,我教了一辈子中文课,也没有你爸这个教英文的悟性好、悟道多,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师说笑啦,不敢当不敢当。”老爸面红耳赤,似乎很不好意思,边说边离开。在距离老庙东侧五六十米的地方,老爸用搜寻的目光左顾右盼着,“这儿的小涝池被淤泥填埋得一点痕迹都不留啊!” “岁月无痕而记忆永存,一潭死水的小涝池曾经盛装了多少鲜活的成长故事,制造故事的人是一届届从老庙里毕业的小学生,而书写这些故事人就是他们中的奇葩,家乡的骄子。”老先生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的老爸说。 “老师过奖,其实吧,我曾经做过不少傻事,伤害过老师和同学,有些错误至今都没给老师坦白过,今日故地重游,又让我想起这些懊悔的事情来,揪心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爸,你做的哪些坏事师爷还不知道,立马交代、一吐为快,别装在心里一直疙疙瘩瘩郁郁寡欢呀!” 我心直口快地敦促老爸,老爸站在模糊的土围子坎塄上,注视着脚下,仿佛地下有宝藏似的,而旁边的老先生脸上也弥漫着肃然。一阵静默之后,老爸开口说话了。 “难忘的1971年,多事之秋,法西斯头子——纳粹德国陆军元帅威廉·李斯特死啦,诺贝尔奖得主斯韦德贝里死啦,林彪与夫人也摔死在温都尔汗,美国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美帝国主义改称美国霸权主义,日本鬼子改称日本友人,记忆犹新啊!也就是那年的7月1日中午,您和其他几位老师都去公社参加入党宣誓会,只剩一位五十多岁的民办教师老韩看门、伺钟、照料学生,韩老师没有什么脾气,见人三分笑,学生都不怕他,说是各班都上自习课,其实学生们都在院子里玩,前门赶进去后门溜出来,有的翻窗户逃走,跟韩老师做迷藏似的,最后,韩老师干脆抛出篮球、排球、足球之类的,让学生们放开了玩,我们班那个外号叫‘尖猴’的带着和他亲密的几个小伙伴就在这涝池里划船,说是船,其实就是几块破门板用铁丝扎在两根木椽上,蹲在上边直晃荡,不小心就会被压翻,我藏在老庙的后墙根偷偷窥视了一阵子,忽然想起来,老师们铲草时铲死了一条毒蛇,足足有一米多长,擀面杖粗,乌灰色,光溜溜地,就扔在操场边的土埂上。我捡回了死蛇,偷偷地跑到紧靠池子的东边校墙外,悄悄地爬上墙头,瞅准了,不偏不倚地扔在猴子一伙的身上,“妈呀!”一声惊叫,他们全载进水里,我潜回校园像没事儿似的,如果是以往,也就不足半池子水,对尖猴他们来说,落水不是什么事儿,能踩着池底,很容易爬上来,那天不一样,刚刚下过三天的暴雨,池子里的水都漫过池边,水深超过两米,那几个落水的一个劲地在水里“噗噔噗噔”地拼命挣扎,池边一群学生围观,喊着救命,韩老师跑到池边望着一大片汪汪池水和池心嘶喊的学生手足无措,除了我,没有几个会浮水的学生,看着尖猴他们几个水呛的差不多了,我冲到北边教师办公室的房檐下台阶上,将几面红旗脱下,拿着长长的旗杆冲到池边,大伙手拉着手将杆子伸进池塘中,等拉出三个小的,水面上已经不见尖猴的影子,我一看,韩老师都急的掉出眼泪,我长长地吸口气,甩掉身上的褂子,光着身子“嗖”一下扑进池中,十几秒的工夫,我拽着尖猴爬上池边,尖猴呛晕过去了,我用拳头狠狠地砸他,用脚猛踩他的腹部,尖猴的口中像泉眼似的“咕嘟咕嘟”冒水泡,不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当时我还在想真真地解气……” “你是解恨啦,不仅学校发给你奖状,还受到县团委的通报表彰,你成了不怕牺牲舍己救人的小英雄,我被免去校长不说,入党不到三天就背上记过处分,政治前途从此暗淡无光,你说你……” “老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老爸转身面对老先生深深地鞠躬。 “算啦算啦。事后,学校的老师们发动学生检举揭发,一直没有查出来是谁制造了恶作剧导致事件的发生,其实一周以后我就确定是你干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可能吗?”老爸吃惊地盯着老先生。 “你想想,校墙外的湿泥地上只留下一行较大的脚印,鞋后跟还有一个凸起的圆柱形泥巴印迹,说明这双鞋的脚跟下边磨穿了一个铜钱大的洞,再加上对尖猴憎恨的动机,我锁定你、留意你,这不就轻而易举的发现了。即便我揭开事实的真相,我也逃脱不了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处分我依然在所难免,何况你这个全公社、乃至全县学习的典型出自我们村小学,是全校的荣誉,我不能让它毁了,也让小小年龄的你毁了,损人不利己得不偿失嘛,是不是?”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老师的胸怀博大,学生终生领教受益。谢谢……” “谢什么,从那以后,只要你背书做作业稍有懈怠,我就会打你板子,扇你耳光,踢你屁股,我对你的苛刻严厉程度都吓着全班学生了,难道你不记恨?” “当时可能有点,但我拼命学习,争取把考试成绩排在全班第一名,遵守纪律,不让您抓住我的把柄,久而久之,形成良好的念书习惯,所以,我顺利地考上初中、高中、直至大学,没有您的严格教育,我还有今天的这一切吗?‘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严师出高徒’这些古人的教育方式是实践的结果,没有什么不对,其实应该加以汲取。” “说的是,关键是有一个度和时机的约束,需要科学合理与健康稳妥的方式方法,既要有教育的效果,还不能伤害到学生,国家越是繁荣,个人家庭财富越多,社会更先进,教育就越复杂和深刻。”师徒俩的话题扯到了教育学生上。 “您是怎么知道我有报复尖猴的动机呢?” “强子家自留地里那颗杏树早就摘完杏子,只不过树梢上有零零星星的几颗,你爬上去摘,被尖猴发现,他领着强子和他们弟兄几个,手里拿着酸枣刺堵在树下,只要你溜到树下,他们就用枣刺扎你的脚,将你堵到半树上,一直到晚饭后,你母亲寻来,劝不走他们一伙,尖猴还怂恿强子谩骂你母亲,你母亲夺过枣刺赶跑了他们,强子回家后又哭又闹,说你母亲如何如何地打他,强子妈添油加醋地告诉强子爸爸,强子爸是县公安局局长,他带着几名手下骑着三轮摩托车赶回来,在你母亲劳动回家的路上,用手枪顶着你母亲的头,拳打脚踢,这件事全村的人都传得沸沸扬扬,我能不知道吗?你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对于侮辱母亲这件事你能不睚眦必报,说到底,是尖猴挑的事,你对付他是情理之中的事。其实,这件事之前你就暗算过尖猴好几次,将捕好的蝎子装进小瓶子里带到学校,偷偷地倒进尖猴的书包里,尖猴上课掏铅笔,被蝎子蛰的‘哇哇’直叫,将图钉偷偷地搁在尖猴坐的凳子上,扎他的屁股,跑操时暗中使绊子……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因为尖猴和你不一样,这孩子心底里歹毒,辱骂尊长,给水井里拉屎撒尿,欺负全班的、甚至好几个班级的学生,遇着校外劳动就逃学,好逸恶劳,不理学习,班里的斗私批修会,针对他开了不少次,累教不改,动不动给老师贴大字报,属于那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型的,既可恶又可憎,暗中教训教训他,没啥大不了的,不说他啦,反正他已经遭到惩罚了。” 老先生带着我和老爸来到老庙正对着的院子北边,在百十米的地方,有一绺不规则的磨石,砌起一道笔直的坎子,半遮半掩在黄土中,老爸用脚尖踢了踢上边的浮土,说道: “拆得只剩地基石头裸露着,这儿有五间房,三间做教室,两边各一间,是您和其他老师的办公室,房前有四棵松柏,笔直挺拔,翠绿茂盛,一群麻雀时常‘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您常常打量着这几棵树,嘴里念叨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柏树好!柏树好!” “在这三尺宽的石阶上,你经常利用课余时间为同学们理发,三年下来,理过近五千人次的头发,学校的推子让你用废了五六把,坚持不懈地学雷锋,那种精神在现在的中小学生身上很难找回来。” “刚升到三年级,您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宣布我当学雷锋活动小组组长,当时我高兴坏啦,晚上都没睡好觉,就想着老师这么看得起我,信任我,为同学服务的事情我一定带好头,比别人做的多、做的好,为队里的大爷大妈多做好事,不能让老师失望和不高兴啊!那时候,不仅思想意识纯洁,还有股子吃苦耐劳敢闯敢干的激情,现在的孩子,早上升旗讲话,站十几分钟就有好几个晕倒的,弱不禁风,体力太差。” 老庙坐落在小四合院里,老先生带着我们走了个遍,一边看一边回忆。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老庙的圩子,老爸回眸那座孤独的老庙说: “别看他只是个破庙,在这里面念过书的有三百二十一名学生,现在已经是省部级职位的八名,县处级干部五十三名,各行各业的公职人员一百零一名,其中不乏知名科学家、医学家、艺术家、作家,我都记着呢。孔圣人弟子三千成者七十二,您教出的学生成材率比他高出好几倍,我打心底里敬佩您,您该心满意足了吧?” “满足,很满足,知足者常乐,起码这辈子当教师我没有大的遗憾!”老先生连连点头吱应着,一脸的荣光。 不知不觉中漫步来到距离老庙以东两三里的塬边上。老爸放眼远眺,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徐徐地喷吐出来。 “那个年代的春天是最美好也是最向往的。早晨,潮湿的云雾笼罩着山谷,一团一簇的,朵朵斑斑,层层叠叠,不规则的云朵汇织成一个个云盘、浮雕,有的看似孙悟空挥动着金箍棒追逐着牛魔王,有的好似端坐云端的菩萨,顶着一绺轻薄的白纱,合掌念咒,泰然处之,还有的似乎是牛郎织女飘飘然翩翩起舞,仿佛别恋相惜、依依不舍、藕断丝连的样子,更有甚者像是牧羊人驱赶着一只只群羊,上下忽悠窜动,妖妖娆娆袅袅娜娜,路边的小草披挂着粒粒晶莹的露珠,一不小心就会打湿脚上的那双布鞋,冰凉冰凉的渗人,日头渐渐升起,浓雾悠悠然消退,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苍穹越发的深邃,深深的呼吸感觉神清气爽,风和日丽的田野到处是绿茵茵的禾苗,偶尔有几处油菜地,一丛丛鲜嫩的黄花散发出一缕缕的磬香,蜂飞蝶舞,村庄里的房前屋后、还有那沟坡山坳里的果树,桃花红、杏花粉、梨花白,绵延起伏的山峦处处色彩纷呈,田间地头上,春耕春播、追肥除草、栽树碾场、赶车拉犁……穿红挂绿的男男女女社员们到处忙活,嘻嘻哈哈、人欢马叫的,到处释放着青春的活泼与活力,一幅幅《清明上河图》式的山水乡村画卷。夏收天,东方露白,喜鹊喳喳,布谷声声,家家炊烟四起,雄鸡高唱,镰刀嚯嚯,风箱吧嗒,塬边的哨声“瞿瞿”一响,大人小孩活蹦乱跳,嬉戏嚷嚷,牛马驴骡呜喕啾啾地叫,耙子、叉子、车子一大摊子的农具发出铮铮嚓嚓、叮叮噹噹、咕噜咕噜、吱咛吱咛的混合声,像一首美妙的打击乐,午后,赤日炎炎,蝉声此起彼伏,田间地头和麦场上一顶顶草帽四处窜动,瓜农们一边走一边吊着嗓子不时地喊着:西瓜一斤两角钱,不熟不沙包退换。梨瓜飘香赛过蜜,不尝不买馋死你。又酥又脆的大水梨,润肺解渴忒便宜。”可惜啦,舍不得买,舍不得换,从来没有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吃个够。最忙的就是给队上交公粮,我和尖猴一伙前边牵着马,马拉着满载沉甸甸粮食的架子车,一辆一辆地前后排着队,奔十几里的粮站,验收完毕,大人们不是忙着晾晒就是过风车、过称、扛包进仓,一个个累的汗流浃背,他们打发我们把牲口赶回队里,我们这一群孩子可欢喜啦,有骑马的,骑骡子的,骑驴的,一路扬鞭催马,高唱着《骏马奔驰保边疆》那种威风飒爽的感觉让人终生难忘。秋收季节,学校安排一三五上课,二四六下队搞学农活动,帮生产队割谷子、糜子,扒苞米,拔豆子,收高粱,各班级各小组展开劳动竞赛,还有唱歌啦啦队,‘五年级!来一个。’‘四年级!来一个。’喊声不断、歌声不息,我被挑选到学校的文艺演出队里,敲锣打鼓,抬着忆苦思甜画的宣传牌去田间地头,社员们午休的时候,给他们进行演出,快板、相声、对口词、活报剧和样板戏选段,每场演出我都捏把汗,惟恐演出当中一紧张忘了词,演出顺利结束才能松口气,最有意思的是收工派饭,每户社员领三四名同学去家里管饭吃,表面上看,男女同学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不乐意,其实男生心里都盼着和女同学一组,一般来说女同学吃得少,男同学还能多吃点,大家抢着跟衣着干净新绚的社员去,是估摸着人家家里情况好,肯定饭好饭足,吃得香吃得饱,同学们劳动的每天都盼着能吃到白面馍和干拌面条子,可是只有少数几组运气好,能满足愿望,其他学生都吃的是窝窝头、菜团子、玉米麸子饼,喝小米粥或黑沙面菜糊糊……” “记得有一次,你和其他两名同学与尖猴一起去社员家里吃饭,端上来的是雪白的大头面片,一人一碗,你们仨都吃得特别香,尖猴却将面条偷偷地端到屋外,倒进了猪食槽,被那家主人当场发现了,结果你们左等右等不见第二碗饭上桌,等急眼了,你追问在面前晃悠的主人家的小孩,小孩回答:那么白的麦面片,我爸我妈从来都舍不得给我们做了吃,你们倒好,不吃拉倒呗!还倒给猪吃,这不是糟蹋粮食么,多遭罪!我爸妈说啦,再没有饭给你们吃啦,赶紧回家吧!你和其他三位去猪槽边一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一问尖猴,尖猴说,他不吃香菜,面条里有香菜,所以倒掉了。你们仨立刻追着尖猴打,连续一个星期,你们仨把尖猴打得皮青脸肿,我发现和知道这事儿以后,只要有派饭,就让尖猴回自个家吃饭,尖猴一下子就变蔫了……”老先生打断老爸的话说。 “对对对,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这家伙真是败兴!当时都恨死透顶啦。”老爸附和道,“秋天是最向往的,趁着看护庄家的社员不注意,掰玉米棒子,掐谷穗,削高粱穗,摘豌豆角,回家烤着吃、炒着吃,可以填饱肚子。” “今非昔比,三十多年来都没降过一次半尺厚的雪,顶多也就三四厘米,像白纸一样薄,能够勉强遮盖地面的降雪一年也见不着几次,稀罕,冬去春来,春雪春雨贵似油,龙王爷打喷嚏似的粒粒啦啦淅淅沥沥就那么几下,雷声大雨点小,时而清冷忽而温热的东南西北风倒是从不歇息,沙尘肆虐,乌云蔽日,十之七八见不着清空蓝天,大小山头,沟沟坡坡,坳坳洼洼,年年植树种草年年不见发芽开花,不是风干就是枯死,再说村庄里,几家鸡鸣几家犬吠?过大年都难得听见几声爆竹响,几乎家家关门闭户人去屋空,儿女们都去城里打工了,父母老人也争着抢着去了,带孩子的,看大门护院子的,扫大街的,捡废旧垃圾的,只要还走得动,力所能及的活计他们都乐意干,老人们留在村里,一怕寂寞,二怕儿女牵挂拖累,三怕看护孙子有个闪失不好向儿女媳妇们交代,四怕失去城里挣钱的机会,窝在村里的就几户吃低保的鳏寡老头老太太,聋的聋,瞎的瞎,瘫的瘫,不是智障就是残疾,由县乡养老院管着,自然弄不出什么声响来。所有山坡地退耕还林撂荒着,原上万顷庄稼地包租给几家专业户经营,他们有各种先进的农机设备,别看有这么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耕种、施肥、浇灌、收割、打碾、晾晒、打包、运输,几天的功夫就搞结束走人了,就像变戏法玩儿似的。像你们那个青少年时代的农村生活场景恐怕再也一去不复返了。”老先生絮叨着。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农民不交皇粮国税,还能领到种粮补贴,住院看病有农合报销,六十岁以后每月还能领到养老金,孩子上学免交学费、书本费不说,还无偿供应营养餐,管吃管住,发达国家那种完善的保障机制在拥有十三亿多人口的国家竟然实现了,不敢想象,现在的青少年赶上好时代了,真是太幸福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社会发展进步、国家富强的结果。”老先生与老爸边走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