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赶着羊群走了,草坡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被羊粪浸湿了的黑色圆滩,这些黑圆滩寸草不生,被晚上趴卧过的羊群肚皮磨擦得闪着油光,浓浓的羊粪味在空气中随风能飘到山外。尽管山外的村民把那些露天羊圈里的羊粪用芨芨扎的扫帚扫的干干净净,恨不得连地皮都铲走,但裸地上还是有一层羊粪的黑色。这些黑色雨冲刷不掉,它已渗透到草坡深处,除非再长出草来,才可覆盖住,但仍可模糊可见。还有石头垒砌的锅灶,灶里的死灰,东一块西一块的动物白骨。这些没有围墙栅栏的露天羊圈,在南山每年夏天的三个月里飘着人间烟火,人喊羊叫马嘶牛哞驴吼狗吠。它不在坡顶也不在坡根,而是在坡顶靠下一点,坡根稍上一点的背风处。那独特的地势浓缩了山坡的所有有利之处和牧羊人的智慧——除了背风,还取水方便,平缓而又开阔,不怕突发的洪水。 前面是一条从山峦深处流过来的小溪,往外铺展蜿蜒,无声,平静。山峦远处,小溪山坡的天边,朵朵白云,静谧地移动着,也许千百年来它就如此静谧地移动着。如果找个位置从上空往下看,那一朵一朵的白云好像是特意开在这些羊粪滩上面的花朵,来映照那些在满坡翠绿之间一片一片丑陋的黑色的。 在那充满澎湃的三个月里,小溪的两边,每片黑滩的旁边,都有一顶黑帐篷,跟过夜的羊群和白天的云朵形成鲜明的色差。黑帐篷在苍茫的南山里孤独却不寂寞。太阳落了月亮照着它,阴天下雨羊群围着它。每天早晚从它顶上升起的袅袅轻烟,显示着里面有紧靠它趴卧着的羊群的主人在打发漫长的夏季。它包藏着一个群体,一个团队,一个野外生活的全部,甚至于一个时代,还有一个牧羊人之家有苦涩也有甜蜜的历程。 黑帐篷是河西走廊牧羊人很普遍的临时居所,俗称牛毛帐篷。它可能有相当久远的历史,据记载最早出现在人类住洞穴时代。最初应是以树枝和兽皮简单搭建而成。随着人类的进步,畜牧业发展,牛的数量不断增加,人们便以牛毛编织出适合在野外生活的临时居所。搭建一个帐篷不是很难,用五六根木柱,挑起用牛毛编织成再缝合在一起的毛绳毡,中间一根碗口粗的木梁,再用五六根牛毛绳子牵拉起来,用木橛钉在四周,一个帐篷就成了。它相当结实。夏天进山时,村里派辆马车,将帐篷一卷,连带锅碗瓢盆铺盖被褥米面油盐一干生活用品,拉进山去,或是用毛驴驮进山去。一些牧区的牧民让牦牛驮着帐篷游走四方。牛毛帐篷给生活在游牧地区的牧民和南山放羊的人们赐予了极大的方便和恩惠,就牧羊人来说,不管是刮风下雨的日子,还是毒晒曝日的天气,它总是以看似柔弱的身躯遮风挡雨,为牧羊人营造一个温馨舒适的家。 随着一顶一顶的黑帐篷支顶起来,山外熬过严冬和青黄不接的春天,夏天遍地庄稼无处可放的牛羊马驴们,在南山里的山坡谷底撒欢。 黑帐篷对面的山坡上,一个夏天过去,遍坡疮疤。牧羊人得闲,挥着鹰嘴铁镢,刨挖药材,一种叫“秦艽”的植物,药材公司大量收购。 南山并没有颤栗着身子发抖,而是以比苍穹还要广厚的襟怀包纳了这一切。 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溪,到山外的沟口,已经所剩不多,无声无息地在一处洼里,汇聚成一洼那怕是再小的云朵都能盖住的清澈,洼边有块巨石,形似蛤蟆,好似张口朝着南山在千年的呼唤,万年的鸣叫,守护着那一洼圣水,那一汪清水便有了蛤蟆泉的名字。浅山坡前本是干涸河沟乱石和两边的黄土草坡,因为那一洼清水有了灵气。有水即有绿色,自然就有了几十户人烟。人们砌渠挖沟,把泉水引流到地势平坦之处,开垦耕地,竟也延续了不少年代。一场洪水,蛤蟆泉就不见了,但人们识得蛤蟆石,在它腹下挖石挑砂,反复地开砌出一眼泉来。 走廊大地的天空没有一个地方能跟南山媲美,南山的蓝天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的头影,白云像雪花一样能滋润人的眼睛,远望一眼远山山巅的积雪,人立马洁净得能融进雪里。蛤蟆泉是南山的眼睛,小女孩的明眸,是进山前的一面镜子。用蛤蟆泉的水洗润眼晴,眸子会更加明亮如中秋的月亮,用蛤蟆泉的水洗脸,肤色如早上的太阳,喝了蛤蟆泉里的水,浑身是劲,心里能纯凉一天。它汪着南山的泪,积着南山的乳汁。山外的人们保护它比保护自己的心脏还要重要。蛤蟆泉里没水了,南山的泪和乳汁也就流干了,走廊原野必是旱年。蛤蟆泉里水满了,南山的眼睛潮湿了,乳房饱满了,山外定是风调雨顺。 黑帐篷在南山里消失已几十年了,那些一片一片黑色的羊粪滩上,早已蓬勃着绿草和山花,还有腐烂了再生,再生出腐烂的蘑菇。 蛤蟆泉的清水也几十年没干涸过,人们早已把它扩展了几倍,还在蛤蟆石边,打井挖沟砌渠,引流到辽阔的山前坡上,于是,荒原的南山坡上,有了湖,有了庙,还有了城…… 但愿,蛤蟆泉水再不干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