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小市口,早从北京城的地图上消失了。 南小市口邻近有羊市口、花市口等,顾名思义,可以一忖昔日此地用途与热闹情景。 姨妈坐在院子里几盆长势旺翠的文竹大叶海棠旁,边趁晚纳凉用彩纸卷搓门帘,边操着并不浓重的京味口音说,花市要搁以前,已在老城外了。我帮她打下手一起搓门帘,彩卷翻飞,搓到精致时便得意地笑了。从南小市口出来向西行走,总是会经过这些让我兴趣盎然的地名,仿佛悠深巷口里都隐藏着什么秘密,犹记向前门大栅栏的方向继续漫行,还会陆续经过沾染风土气息的地名磁器口、珠市口等。 然而无论羊市口、花市口、磁器口、珠市口,还有我已遗忘的地名,诱惑也罢,风土也罢,热闹也罢,还仅仅是地名。 南小市口,却在岁月弥深的烟幕中,连同一条悠长的胡同,胡同口的画书摊,蝈蝈笼,酱菜调味店、冰饮店一起,水印一般戳进我的生命里。而如今,南小市口这条胡同早不复存在了。 姨妈家搬迁后的第三个年头,一家人茶余饭后对胡同旧事的絮叨中,不久胡同也消失了。即使未拆除,青灰色沧桑厚重的墙,是否还记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穿着水红纱裙子,轻轻撕开卖得很好的红果冰棒的包装纸,隔了纸看斜阳染出一幅绚丽的画,她便走进流动的花纹里。胡同口浓酽的黄昏色中。归家的自行车铃铛叮叮,寒喧声在胡同里此起彼落地回荡。鸽哨往往巡响在头顶的天空了,百千余灵动的黑点穿梭在暖暖熔金的返照中,炊香时断时续地从庭院大门溜进巷子,曲巷里槐花暗淡地香着,随渐凉的晚风,地上有细碾的花瓣。 “姐姐,姐姐,买冰砣子去……” 姨妈家的蓝色门牌下钻出一个虎气生生的小男孩,乌眉亮眼,鸟儿一样飞快地奔过来,是表弟。 “你远地的姐姐来了,快喊姐。”我刚来姨妈家的第一天,饭桌上,姨妈边向暗青色瓷碗里盛白花花的米饭,边挑起眉眼和蔼地望着表弟。 六岁的表弟委实天真,却连珠炮般地讲起故典来,手举一双竹筷左右摇舞,竹筷上夹着一截腊肠对我说:“以前我有个小静姐姐,我的眼睛碰了,小静姐姐就向空中一伸手,说来吧,新眼睛来了,我的眼睛,就真的不疼了。” 忍不住转过头去,笑,窗台上的虎刺梅也伸开枝杈笑。 “鬼点子多!”姨妈也忍不住笑,点表弟的脑门:“打点瞧菜又凉了,还不好好吃!你猜这是谁呀,这不就是你小静姐姐吗?” 姨妈家所居不是典正精整的四合院,而是一个套院,里院外院共住着七八户人家,孩子们黄昏吃过晚饭,往往聚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游戏,雨后看蜗牛,潮湿的地上划格子观刀,晴天捉一只知了,几只破缸后捉迷藏,门墙相照的小院里,总能花样翻新,潜藏无穷尽的乐趣,这时候大人唤他们是难唤得动的。直到星星开始在天涯揉亮眼睛,《西游记》主题歌一唱响,立时为魔力所召唤,各自迅速收拾物什,未商量好明天的花样,便急匆匆跑回家去。表弟的手里,有段时间总是提着蝈蝈笼回来的。 “小静姐姐,你瞧,咱们的蝈蝈又长大了!”, 我接过笼子看,小家伙在秸秆笼子里刚安静了。挂到屋檐下。 表弟对家中来了亲戚甚高兴。邻家有姐弟俩,素日里姐姐总是帮衬着弟弟,便使独生子的表弟徒然羡慕极了,一直眼馋着别人的兄弟姐妹。我来到姨妈家补充了一个角色,内心充盈起小小的骄傲。每天陪表弟买他最爱吃的冰砣子后,弟弟便拽着我的手一起去看胡同口的蝈蝈山。我们叫蝈蝈山,其实是几个手推车堆在一起,车上高高积满着秸杆笼,精美小巧,蝈蝈们在笼子里卖力地吆喝,响晴的白云下,在我们耳朵里,那声音像音符精灵跳跃,比琴声还要动听,有说不出来的美妙。蝈蝈国的童话还到哪里去寻找?坐在离蝈蝈山不远的小板凳上,交几分硬币,翻拣画书摊上的连环画看,亦是一乐,使我至今尚保存着对连环画的兴趣。走街串巷,东看西说,碰上卖布老虎的,泥哨人的,五彩羽毛扎束的美丽小鸟,贝壳垒的大帽檐娃娃,咝咝声里,白云一样柔软的棉花糖渐渐蓬起,都会伫足观望。日子也像白云一样轻飘而变幻。谁知我即将离开姨妈家的时候,我们精心饲养的那只挂在檐下秸笼里的蝈蝈死了,快乐不能传续下去,平素好动的表弟两三天都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硬是找到院子里最幽静的角落双手挖个坑,连蝈蝈带空笼一起掩埋了,添土上还移植来绿油油的草簇。送我们登上归乡的火车时,临别,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黄布包,包着不知何处捡来的旧墨水瓶,瓶里盛装几株草芽,又郑重又悲伤地塞到我包里,说,小静姐姐,留做纪念,记得回来看我们的蝈蝈草。 一晃经年。如今南小市口已经消失了,我又去哪里看夏末的蝈蝈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