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环绕的山冈,拥抱着我的故乡;绕村而过的溪水,日夜在低吟浅唱。水田从山脚一直铺展到溪边,色彩随着四季变换;山地像长满青苔的台阶,由低到高地向山冈攀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多数社员家里,只有一口烟火熏黑了的灶头,一张岁月漆乌了的饭桌,几张薄板搁成的眠床。此外还有几条竹椅板櫈,几个坛坛罐罐。棉絮悬吊空中,衣服叠放箩筐。冬天三九严寒,印花粗布包着的黄旧棉絮,睡觉时硬得塞不拢被角,而身下那张常年不换的篾席,入睡时就像伏在冰上“煎烤”,躺下好一会才能捂暖。 生活艰辛,劳动更加艰苦。稻麦一年三熟,四季忙着收种。重担下一步步的拼命挣扎,开垦时一耙耙的狠命挖扒;冷雨中一场场的浇淋沐浴,夏日下一次次的炙烤桑拿。特别是夏季时的抢收抢种,割稻割来一轮红日,插秧插出满天星星。即使隆冬严寒,我们依旧赤脚穿双车胎做的草鞋,要么在飞雪中挑着大寨田,要么在寒风中担着瓦窑柴,两脚皲裂成张张鲶鱼嘴,腰背弯曲成把把弹花弓。 凄凉的生活,繁重的劳动,医疗的落后,教育的缺失,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那时的乡亲们就多了点“特征”,少了份知识;多了些“个性”,少了点文明,于是各种绰号应运而生。大家劳动之余,讲几段荤话;忙碌时候,喊几声绰号。既缓解了劳累,又活跃了气氛。 绰号是在姓名之外的又一种称谓,那时村里男人几乎个个都有,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学步孩童。它一般根据当事人的外貌、性格、特长、嗜好、生理特征、特殊经历等取号,大多带有戏谑、幽默、讽刺、喜爱等色彩。多少年过去了,我一闭上眼睛,一个个带着绰号的乡亲,就会在脑海中鲜活起来:保钱龙王、丙阳和尚、保宁夜壶、正山壁陡、正明瞎狗、开林木陀、伯春矮子、伯良截手、善平白眼、月其喇叭、伯章大糊。有的干脆直呼其号,赖查头、三卵袋、小猢狲、绿豆雕、望天望地等等。这些绰号,这些乡亲,虽经岁月的烟熏火燎,反而更加清晰如昨,烙印在记忆深处,成为内心中最为柔软的一个部分,灵魂里不绝如缕的一份乡愁…… 夜色中,伴着深巷间的阵阵犬吠,“哐……哐……”的锣声随之响起,接着就传来“各位社员大家注意……”的吆喝。敲锣人是对兄弟,兄叫“望天”,弟叫“望地”,年纪也就二三十岁。“望天”肤白脸方,眼内白多黑少,眼珠拼命上挤,头颅自然上仰,一幅抬头看天的模样;“望地”肤黑脸圆,长着对斗鸡眼,但眼珠集中下压,走路时弯腰低头,好像在寻觅着什么。大队没有喇叭以前,各种通知和注意事项,都由他俩敲锣通知。路灯下,巷弄间,锣声响起,喊声传来,什么卖粮交款、计划生育,什么“灶前弄清”、“柴火小心”等等。“望天”或“望地”,在黑暗里敲锣,在路灯下吆喝,一路仰首或低头的剪影。我们一群屁孩跟在后面,模仿他俩的口气,还不时扯上几句,什么“走路注意,望天望地”,什么“大家小心,三条光棍”。等到“望天”或“望地”转身呵斥我们,我们就轰地一声跑开,像群飞散的鸟雀。有一次我跑得慢,被“望地”一把抓住,他的眼睛似乎在看我,又像没有看我,样子非常无奈,口中嗫嚅着哀求,“我们生出就成这样,你还以为我们欢喜这样,以为我们喜欢做独铁(光棍)!”说完把我轻轻一推,接着长叹一声,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留下一路沧桑的锣声。我听懂了他话中的酸楚,从此再也没有跟着起哄。他兄弟俩视力不好,但热心公益事业,每家红白喜事或急难险困,都有他们奔波帮忙的身影。还有他俩的小弟纪红尾巴,也有人呼其鸡屙尾巴,平时讲话有点疙瘩,也和两哥一起打着光棍。三条光棍常常同时进出,排列由低到高,走成一道“风景”。虽然三人都是光棍,但他们都不自暴自弃,既不会偷鸡摸狗,更不去偷“腥”占“荤”。眼睛一眨过去半个世纪,睡梦中还能听到他俩的锣声和吆喝,浮现出他们望天望地的走路身影。 石圪小学比我高上一级,初中留级到我们年级,恰巧与我成了同桌。石圪平时不见得有多少顽劣,一有举动确会石破天惊,一些恶作剧我不便写出。上课不吵闹已给老师天大面子,小动作老师根本不管不顾,害得我学习江河日下。一位新来的女老师,对他又是责骂又是罚站,一次这位老师就站在我们桌边讲课,石圪悄悄拿出一枚刮胡刀片,准备去割老师的裤子。我一阵急咳才引来老师转身,老师还以为我在调皮捣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次试卷改后发了下来,我错那道石圪也错那道,他看后怒不可遏给我一拳,骂着“真笨,题目都会做错”。他学习像根虫,玩时成条龙。爬起树来像只猴子,嗖嗖几下就淹没在翠绿丛中;蹭上竹竿像只鸟儿,吱扭吱扭地就升到半空。所以我和他割兔草拾干柴,总会有意外的收获。夏天时他会爬上人家的果树,裤管一捆扎成布袋,摘桃偷梨满载而归。冬夜他会搬来梯子去掏鸟窝,一次掏出了几只麻雀,不管鸟儿喳喳拼命扑腾。石圪把麻雀用烂泥一糊,丢进灰堆煨上半个时辰,取出后两手一掰,封泥带毛全部脱落,剩下煨熟了的麻雕肉,香得我们吃时不吐骨头。后来我出来参加了工作,他去了舟山海岛种菜,两人从此很少见面。 兴侬原名兴土,因为家中最小,称侬以示宠爱。我和他同个小队,从小就玩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是打乒乓球。学校的乒乓桌,放学后别人早就占着;那副漂亮球拍,平时也难得摸到。好在新侬家的门板可以脱卸,搁两条长櫈就成球桌。居中两边放两块砖,然后搁把扫帚就成球网。没有球拍自己做,把碗倒扣在一块木板上,用铅笔依样画个圈,然后用钢丝锯绕着锯,最后留个尾巴做柄就成。买球钱也是我俩自己挣,推一车麦秆上西山岭,一趟就能挣五分钱,凑在一起就能买个球。等到乒乓响起,我俩心花怒放,引得伙伴们羡慕。但新侬父母不会纵容,长期打球哪能不去干活,就没收了我们的球拍。等到大人转身离开,我们又把球桌搭起,没有球拍就脱下布鞋,鞋底击球虽然软塌,照样打得劈哩啪啦,直到***把乒乓球也收走,我们只好悻悻地去割兔草。后来兴侬和他大哥一样,一直打着光棍。两兄弟那么勤劳善良,却得不到女人的青睐。有几次路遇,想与他聊聊。兴侬只是木讷地看了看我,翕动着嘴角却不说话,很快地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我俩隔了条鸿沟。自从家乡因水库搬迁后,兴侬你像鸟儿一样迁往何方?至今是否还是孤身一人?真希望你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后来参加了队里劳动,队里男人个个都是有名有号,仿佛梁山上的所有好汉。和尚原名梁守信,是兄;赖查头原名梁守礼,是弟。队里总是“和尚”“赖查”地叫,从不喊他们的真名。和尚圆头大耳,皮泛青光;目光如炬,声若洪钟,活脱脱一个花和尚模样。嘴里常衔根玉嘴铜斗的竹烟竿。一次挑担中他脱下衣服,贴身戴着个红肚兜,肚兜上还绣了对金鸳鸯,大伙不由得一阵惊叹,那种岁月还如此浪漫?他瞪了我们一眼说,“有什么好笑的?笑!”,嘴角却笑成了一朵花。和尚有七个子女,前面五个是女,名字最后都带“妃”字。我一直尊称他为和尚大伯,对赖查头开始称叔,后来也直呼其号。与他哥不同,赖查是个独铁。他头小人瘦,眼睛贼亮,牙齿乌黑,像个烟鬼。他爱抽纸烟,那时香烟稀缺,都要凭票购买,但他义气大方,凡是到他家玩,都能赏口烟抽,有的还给整根。正是在他家里,我抽到了第一口香烟,第一次听到了两性。正因为他有这两手,年轻人趋之若鹜,他家热闹非凡。后来父母禁止我去,怕我跟他学坏。但我们仍在一个队里劳动,仍看见他提着把茶壶来水圳提水,听他走路时哼哼唧唧的歌声。 小忠傻子其实不傻,只是看起来老实相。我和他的交情从偷瓜开始,一天晚上我去溪里洗澡,后面跟来了小忠。我们都脱得一丝不挂,任凭月华的亲昵,溪水的拥抱。小忠抹把脸悄悄问我,想不想吃瓜。我点了点头,他向我招招手,两人爬上对岸,登上了沙坝。坝边就是瓜田,大的黑的是西瓜,小的白的是香瓜,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小忠先学了几声鸟叫,瓜棚没有动静;再学几声犬吠,瓜棚仍没响声。于是他用嘴凑到我的耳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我连忙光着屁股,走到不远的下游,守在哗哗的溪中。不一会,一个个玉白的,青黑的瓜,从上游顺流而下,滚滚而来,被我一个个捞起。接着我俩坐在柳荫里,用拳一击,敲开瓜儿,狂啃滥嚼起来。后来我俩作案了几次,直到西瓜摘完落市。 男人都有绰号,女人不大听到。“绿豆雕”却是个例外,我们队里叫,她的家人叫,以致忘了她的本名叫月秋,甚至把“雕”也省掉,直呼“绿豆”。我想大家叫她“绿豆”,一是她的个子小,二是她的手脚快:插起秧来似鸡啄米,挑起柴来像麻雕飞。但她绝不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安静得像只兔子。有几次到数十里外的里山挑柴,我被大伙远远甩在后面。这时绿豆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钻进我的担下推着我前进。说也奇怪,在她的推搡之下,我的步履变得轻快,很快就赶上了大家,及时到马路边装车。如果赶不上趟,我得多挑十多里路。所以对“绿豆”,至今都心存感激。 有的绰号难听,人却很好,譬如善平白眼。我们是同个小队,因为他生理上的缺陷,大家都看他不起,也娶不到老婆。一次我腿伤回家休养,当时雨大风狂,正愁没法过桥。恰巧善平路过,看见我暖暖地叫声“哥”后,在我前面蹲下身摆开步,意思是让他背我过桥。我想再等等表兄,他回头眯着多白的眼睛说,“我背你过桥一样的!”我就趴在他的背上。因我人高马大,他背得有些吃力,狂风缠裹着他的双腿,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对岸挪。好不容易背过了桥,善平早已湿漉漉一身,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背到家他像从水里捞起,我想送点东西表表谢意,他千推万辞毫厘不取。第二天还抱来个大西瓜,说没啥慰劳送个自家种的。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有趣的外号,真是一幕幕甜美的回忆,那是我们最有创意的精神产物,最值得留存的宝贵财富。即使这个绰号当时不够文雅,甚至带点侮辱,但显得形象生动,很接地气,经过岁月的淘洗冲刷,现在听来竟然那么亲切! 每一个绰号,都连接着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情;每一位乡亲,都寄托着一份已断若续的乡愁。如今乡亲有的还健在有的已作古,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连同那些生动的绰号,都将陪伴着我的岁月,温暖着我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