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打来电话,村里要在年前年后动大工程,疏浚村东村西两大干渠。村长在大喇叭上下发布动员令说,凡是干渠上栽的树木不论成才与否必须在一周内伐完,否则挖掘机一旦开进,工程一旦启动,毁了树木不仅不赔,因树木未伐毁了机械、误了工期造成损失还要由树主承担。 这可是个大事了。父亲说,两条干渠上都有我家的树木,特别村东干渠上的几棵大杨树大柳树都有三十年以上的树龄,树身一个人是绝对搂不过来的。 凑了个周末,我赶回老家伐树、卖树。干渠上的树已经伐掉多半了。村口小桥头聚集着不少临近村子赶来买树的生意人。在老邻居们的指点、参议下,我顺利地找到了父亲当年栽下的树并当场拍板卖掉了。从买树人的手里接过钱,我知道这些三十多岁的老树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我深情地凝望它们许久,向它们挥挥手:沙扬娜拉! 沙扬娜拉?我怦然心动了:这是我最后的记忆了吗?这是我对于养育我长大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老家最后的记忆了吗?啊,老家,从此我就要对你完全的陌生了吗? 记忆中,我童年时代的老家自然风光太美了:绿树村边合,绿水绕村流;蒲苇簇簇,荷叶田田;鹅鸭红掌拨清波,姑娘池畔洗衣忙;蝉唱枝端,鱼翔浅底;鸟鸣啾啾,蛙鼓滔滔……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一切都在变化,变得逐渐陌生。河水发黑了,鱼虾绝迹了,蛙鼓也远离了,生命力特旺盛的野生蒲苇也难得一见了…… 好在干渠两岸蓊郁的杨柳还在,而她们也就成了我唯一的、最后的寄托。每当逢年过节回老家,我都会独自到干渠上看望她们、抚摸她们甚至满怀深情地搂抱一下她们。年迈的父母搬到城里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减少了许多,但那些杨树、柳树并没有因此淡出我的视线,相反的,她们许多次竟走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我看到了她们年轻时的袅娜身姿,听到了她们身边流过的潺潺水声,还有树下如茵的青草、安卧的绵羊、窜来窜去的花狗,还有树下乘凉说笑的姑娘们以及姑娘们挽起的裤管、白生生的小腿、脚丫儿,还有树下垫在屁股下的草帽、明灭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咳嗽,还有夏日的傍晚寻蝉蛹的男孩子女孩子、冬日的黄昏拾枯树枝做烧柴的二马蛋子丫头片子,还有…… 可是,我亲爱的柳树、杨树们将在不久后的明天与现实世界永远作别了。今日之后,我的梦将回到何处、萦在何方呢?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伴随着干渠两岸老树的轰然而倒,我将失去对美好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失去对老家昔日优美风光的所有印象。 我的心底泛起一丝的悲凉。在场的乡亲没有谁在意我想什么。他们在热情高涨地砍价,还有一些人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干渠疏浚后的栽树计划。我理解他们,他们不会产生我对老树们的那种留恋情感,他们常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亲眼目睹着这块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变化,在他们的眼里任何的变化都如同一日三餐那样习惯、正常。而且,他们目光所及的全是经济、收益,是物质的;我呢,我眼睛盯住的是刚才装进兜里的几张百元大钞吗? 我是为了告别而来。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富诗情也最具人情味也最具悲情色彩的说辞。告别,我的记忆们;告别,我的少年的所有美好;告别,我最后的熟悉的印象。 我不敢想象下次再回老家会看到的情景。我只是期盼老家的明天环境更美、空气更新、河水更清、乡亲们的生活更富裕、更美满……但这些又与我何干呢?我的记忆没有了,属于我的一切不再存在了,我的记忆,已随风渐飘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