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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处是我家

时间:2018-03-2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 chowmy 点击:

两千里之外,母亲最挂念的除过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八十多岁的外爷,我经常打电话跟她拉家常,她随时知道我的冷暖。有时候忍不住叹气:“不知你外爷最近身体怎样?”我说有空我回老家看看吧,母亲又急忙制止。

母亲的心思我咋不明白呢?她心疼我花钱,开车她不放心,坐车来回二十多块,再给外爷和舅舅买些东西,最少得一百多,我回内地创业,时间和赚钱都不容易。

我是想回去又怕敢回,乡村留有我的童年和青春,清清的河水,新绽的杨柳,金黄的麦浪都是记忆中唯美的风景。只恐看到的景象:一河清水不见了,细小得眼泪一样若有若无地蜿蜒,河滩上长着一米高的草本植物,偶有一小片开垦的沙土,种着洋芋或玉米,长得蔫蔫的,留守老人一样缺乏生机。塑料袋、包装盒点缀了寂寞的河滩,它们曾包裹了廉价的食品,似乎有点嫉恨乡村的奢侈了。曾经的杨柳岸,杨柳已变作乡亲们屋顶的柱子檩条,青壮年都去城市谋生,麦田成了黄土的点缀。

记忆中,家家都是蓝瓦屋顶,黄色的土坯墙壁,现在却很不相同,新房或一层平房,或两层尖脊,都有一两米高的地基,青灰色的屋顶,墙壁是雪白的瓷砖或彩色的涂料,屋顶上架着硕大的太阳能,彰显着主人腰包丰满后勤于洗澡的文明。

水泥铺就的院子里,这边矗着一堆麦秸,那边摞一排残砖,似乎刻意提醒:农村就是农村,日子还得省着过。忆起小时候,奶奶教我们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说院子干净主家必定明理。现在农村,偌大的院子只住着老人和孩子,平时也没亲戚到访,他们没有多余的气力把屋舍打扫干净。

邻家的老屋,像一只趴在地上的甲壳虫,丑陋,风雨飘摇,主人去了远方的城市,想必不回来了,懒得修葺,一任风雨侵蚀、垮塌,院子里茅草长得比人还高,看上去极不养眼,担心墙角草丛里随时可能窜出一条蛇来。

乡间小路还是童年的走向,只是走得人少了,已被荒草淹没,没有牧童和短笛的乡村,似乎少了诗情与画意,徒增了几份惆怅。金黄的麦浪只能在影片中见了,小麦不值钱,收割却是龙口夺食的紧迫,一家一户一小块地,机械施展不开手脚,全凭盘古时期的镰割肩挑,年轻人不会恃弄,留守女人也像花儿一样娇嫩,谁还愿意吃这苦?母亲的教诲犹言在耳:苦做着甜吃哩!春节时邻居春联横批多是“勤劳致富”,历历如昨,可今天的人们,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大家共同的愿望都是不劳而获。

“五一”时我去柞水牛背梁旅游,回来时在腰市下高速,在村头的小超市买了几样食品,带着看望外爷,还没看见村庄,就闻到村庄的气息。外爷家在村口,附近有一养鸡大户,这家人在自己先富起来的同时污染了全村的空气,批量繁殖着苍蝇。想起深圳环保局早有规定,禁止建养猪场,东莞的养猪大户也是远离闹市。这里天高皇帝远,左邻右舍奈何不了人家养在自家院子里的鸡,而养殖户又被当地官员作为政绩工程保护,村民们所能做的,就是给自家窗户钉上两层纱网,门口挂上竹帘。

时值炎夏,妹妹让我帮她开户籍证明,母亲忍不住说:你回去看看你外爷吧。谢绝先生驾车同往,想着乘中巴绕山路可欣赏沿途风景,也是美事。上了中巴车,我就后悔了,乘车者多是老头老太,座位脏兮兮的,好在窗户大开,山风拂面,也算清凉。有个带小孩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在车上若无其事的撒尿,售票员略有难色,竟然没有指责,宽厚让我敬仰,或许她已对农村乘客的陋习已见怪不惊,车行半路,小童撒尿节目又表演了一次。

后座是一打扮时尚的胖姑娘,与前来送行的年轻母子拉话,见小孩可爱,我忍不住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小孩只是强调他不回,其他竟不开口,难道乡村让孩子产生恐惧?捕捉到她们言谈中有李庙,我热情地问胖姑娘是李庙哪个村的,她高傲地回答:“我是浙江的!”姑娘或许没看过《秦腔》,但学会了清风街人的吹牛,额(我)是西安来的!

沿途所见,树木皆碧绿苍翠,田间地头,是一人高的玉米,长势茂盛,我担心的成片荒芜,并没看到,颇感欣慰:农民虽然越来越少,但他们却不偷懒,骨子里的纯朴和对土地的热爱让我感动。

先去外爷家,恐惧的鸡粪臭没有以排山倒海之势来欢迎,我疑心禽流感没收了养殖户的产业,稍感可惜,问外爷,他说夜黑来(昨天晚上)下雨了,鸡粪臭被雨冲淡了。

快十一点了,外爷和舅舅刚吃完早饭,外爷佝偻着背在灶台前洗锅,舅舅的造形极囧,他将一只大手电筒咬在嘴里,把头埋进柜里清扫包谷(玉米),三个大口袋装得鼓囊囊的,木柜也见底了,他准备把多余的粮食拉到镇上去粜,我问包谷多少钱一斤,外爷抢先说:这几天涨了,一块零五,前几天才一块零二、零三。

课文《多收了三五斗》,让我感受农民的心酸,时间已过了近一个世纪,多收了三五斗的故事还在中国农村继续上演,你不得不佩服叶圣陶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他写出的经典和政客们宣扬的政策三十年、五十年不变意味着什么。

外爷要舅舅给我倒水,我怕盛水的碗被苍蝇提前光顾过,坚持说今儿天气凉,不渴,舅舅却从柜子里取出一包纸杯,把底下的一只叠在上面,我不好意思,接过纸杯,说待会渴了自己倒。到院子转转,看到角落里一株葡萄,长势可爱,旁边一小块菜地,种着茄子辣椒,一畦黄瓜,挂着一根根水灵灵的果实,我摘一根要生吃,外爷递来小刀让削皮,舅舅和外爷的刻意让我感受生分,舀一瓢水洗下就大口地吃起来,或许不饿,没有想象的清甜可口。

打电话给邻村的小姨,说去看下她,她坚决不让去,小姨大我五岁,初中时只高我一个年级,那时我们还多话说,乡村的劳碌,伺候公婆的琐碎,让她身心俱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她说正想来看望外爷,让我等下。过了半小时,见太阳火红,我电话要她别来了,她说就快到了,还给我装了一袋洋芋,我说没开车,拿不了,觉她为难,就说还是拿来吧。小姨不让我去她家,不想接受我的礼物,也不想让我看到她家的脏乱,但我会收下她的心意。

小姨很快就到了,真的比我妈还胖,看着让人心疼,我妈是从三十几岁就开始发福的,大家已经习惯了,小姨是近年身体虚弱才胖的。我俩一起把洋芋从自行车后架上抬下来,她从车头取下两个袋子,里面是黄瓜和豆角。小姨一向节俭,但节俭不是她的过错,两个孩子在城里上学,一年近两万的花费不是一般农村家庭能负担的,我却没有给过她一点帮助,实乃受之有愧。

和小姨及外爷拉了一会家常,回我们村去给妹妹开户口迁出证明,在外爷家的村口等车,久等不来,就站在桥头望风景。远处的南坡,我小时在那放过一次牛,感觉遥远,大人们说远处牛少,草多,可我们费劲地把牛赶去,草并不多,时间还浪费在路上了。现在,牛只能在动物园见了,而草却长得无处不盛,倍感可惜。那条我洗过衣服捉过鱼的河,不知何时已修筑了堤防,河面窄了一半,那时秋天每逢暴雨过后,男女老少倾巢而出,老者、女人和孩子站在桥上看风景,汹涌澎湃的浊水就是我们眼中的黄河,精壮劳力则穿着短裤在洪水中捞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或是大石头,战利品堆在岸边,等雨过后掮回去积攒着盖房子。几十年不遇的大水,可能还会冲下一头猪或是家具,但那样的水是没人敢下的。

每次洪水过后,从上游或山沟里冲积的泥沙都会使河床长高,我总担心河面和堤岸一样高了,岸边的农田就变成了河滩,水再大点,就可能淹没村庄,少年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因为每一次都有泥沙来,也有泥沙去。

汽车驶过丹江沿岸,看到深陷的河床,总让我想起老人深凹的眼窝,我知道,河腹中的沙石,已被大型机械一点点挖走,填进城市的高楼,拉着GDP和CPI飞跑。本以为乡下会好一点,没料到中国房地产的触角已伸到乡村的沟沟岔岔,乡村的小河虽如毛细血管,但命运相同:河道深深,深几许?

在桥头等了很久,只有几辆很拉风的三轮车飘过,因为车顶是用废旧广告布改装的,色彩飞扬,让我想起印度电影中的画面,就这毫无安全感的黑车,里面还坐得满满当当,我为坚守乡下的人们感到悲凉,这是二十年前农村人赶集的座驾,二十年后依然如故。

有辆小面包经过,我赶紧招手,看是陕E牌,我当拉客的黑车,天高皇帝远,套个车牌没人管,小面包犹豫了一下停在我身边,我说到李庙桥,他们不知道,想走,我赶紧说很近的,他们又停下来,打开车门,里面有四五个男女,有一个开玩笑说他们是人贩子,你胆真大,不怕被卖了,我笑说只怕年老色衰,不好出手,原来我搭的是过路私车,十分钟与他们愉快神聊,下车时问给几块钱,他们说不必了,我小感动。究竟这世间好人多呢还是我好人好报?

在桥头下了车,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满眼碧绿,左岸是一人多高的玉米,长势喜人,右边是烤烟,据说种烤烟很辛苦,采集烟叶,烘烤,一家没有两个精壮男劳力是完不成的,一般人家不敢冒然尝试,但地方财政所需或是政府补贴的诱惑,近年来每个村庄都有一大片烤烟地。长势健硕,是田野里蓊郁的风景,它的存在,让我想起奶奶给我描绘过的近百年前,也是这片土地,到处都是鸦片,绿的叶,红的花,好看极了,曾祖父每天叼着烟锅,背着手在他辽阔的地头走一圈,丰收在望,喜上眉梢,一到家就和曾祖母坐在炕头,点上大烟神仙一样地抽着,巧手奶奶赶紧奉上精致的茶点。

我走走停停,拍些照片,其实也没什么好拍的,一条干涸深陷的小河,一条寂静的乡村公路,其余放眼望去,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路上行人和车辆很是稀少,偶有载人的三轮车经过,发动机在很远的地方就打着招呼,我站在路边让道躲避,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我,彼此都是风景,这情景让我联想到电影《非诚勿扰》中的日本乡村,都很美。

大约走二十分钟,进了村子,去到会计家,他正在午休,很快起床就给我开好证明,我一贯对基层干部印象不好,觉得他们粗鄙、势利和自私,这一次倒要真诚赞美一下了。传说找村干部盖章需要表示的,看来没有那回事。

去我家老屋看看,遇到母亲的好友周大妈,热情邀我吃午饭,我也不客气,她给我倒了一大洋瓷碗开水,加两勺白糖,问甜不,不甜再放点。我大口喝光,看她在锅台前做凉粉鱼,另一个邻居帮忙烧火,屋子里顿时烟熏火燎起来,我出去转悠。

遇本家婶娘,老远就喊我,她们家的新居落成不久,一个宽大的院落,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有亲戚托养的老人,自家俩孙女,一派热闹祥和,婶娘给我摘了一大盘桃子,模样不及城里买的光鲜,口感也不及商品水果脆甜,但我知道,这味道仿如没有经过化妆的村姑,原味本色。婶娘留我吃饭,我说还要赶去派出所,下次吧。她让我带着那盘桃子,我说忙着办事,谢绝了。

我的乡村,留有童年回忆的乡村,一次次潜入我的梦中,离得很近,近得只有半小时的车程,可它又很遥远,远得仿如非洲国家一样是在另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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