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的记载既远又深,以至于远到了原始社会,深到了大山下的农村里,在人的心头永远是一双沉甸甸的记忆。 我家住在蒲岔的西坡里,藏有一对有年成的石磨盘,圆圆的,硬硬的,有时家里的老人还叫它为“白虎”,添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白虎卧在磨坊里,可那毛驴子敢动动它,毛驴子拉转着磨盘时,就像拉转着两轮日月在“嗡嗡”地响着,磨口周围不断地吐出了白白细细的粉沫儿,两孔磨眼睁开着,看着箩圈里的粮食,还有往磨子上挖粮食的阿姨,有一天磨眼里含满着麦子,有一天磨眼里含满着豆子,还有一天磨眼里含满着糜子。经过齿槽的磨合,搓擦,粒粒颗颗全都消化在磨台上。可是,还有一天磨眼里只剩下了黑魆魆的荞皮了。 小时候,常常会听到村子里有的大人说:“庞石匠,两个眼睛不一样”这样的一一句话儿。当看到窑洞里的磨台时,便想起了那位披着棉袄的老石匠,坐在冰冷的石块上,一手拿着铁锤,一手握着錾子,在石块上精心凿打着一道道的磨槽。 不知说了你还信不信?那磨齿使劲地啮合的光不是一粒粒粮食,还有几代农村人度过的日子。一段又一段的日子里,爷爷、奶奶用一根如同胳膊一般粗的柳木棒,用绳子绑在石磨上,找到了一个支点,撬起了他们的一辈子,一圈又一圈地推动着“黄土蕴育的人生”,留下了无数个脚印,踏出了一条圆满的路子。 大概在有些人的眼里,这些农村神奇的图景似乎还在旧石器时代,不,不,它是乡村里最淳朴,最真实的文明。令人总是回想起史前的先民们,他们靠着勤劳的双手制造出的那些石斧、石镰、石犁,在石凳石墙上刻上一根根麦穗,一对拉车的老牛,还有一男在耕地,一女在织布,这样的情景,是多么地迷人啊! 爷爷奶奶老了,他们的牙齿脱落了;石磨也老了,磨齿咬不动谷子了,磨口里吐出来的是粗粗的谷糠,那个吃谷糠的年代里,窑洞门口连一粒谷子都没有掉下,若掉下了就被伯伯、姑姑、父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父亲经常对孩子说:“娃娃,粮食是随便不能掉在地上的,掉在地上,让人在脚下踩来踩去,那是有罪的。”母亲也经常对孩子说:“娃娃,一个是粮食,一个是字纸,还有一个是老人的头发,这些是千万不能踩在脚下的,若故意踩在脚下,老天爷会降罪的。”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像石磨,石碾等,孩子也是不能随便坐在上面的,这些都是岔里人的一些最起码的常识。对于农村人来说,好像什么东西都充满着圣神感。这些都是农村的一种习俗,就那磨眼插的一些竹筷,都是有讲究的,磨眼的竹筷推完磨,要拿出来插到墙缝里,可能有的人会说,农村人尽是些“穷讲究”,其实这些讲究并不“穷”啊,这和字纸不能随便踩在脚下是一样的,有一句俗语“把不疼的指头竟往磨眼里塞。”这句话正涵盖着上面的一些道理。 如今,父母也老了,推动的磨担被两根磨绳磨起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至少要比父母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多哩!我的父母啊,他们拉了多半辈子车,背了多半辈子柴,还要背着我们兄弟姊妹从小长大,还要背起一家人装满沉重生活的大包小包,从太阳升起一直背到月亮出来,看到夜空的小星星时,肩上的包袱还未放下来。 有时候,一坡苜蓿被风吹弯了腰,被雨打疼了腰,低头纳闷地匍匐在黄土地里,思索着四季的心事。 父母背着背篓从那里经过时,刚抓住埂子上的冰草连声说:“苜蓿呀!苜蓿呀!你们和我们的腰一样地湾着,我们的腰身是背东西背弯的,我的脊背、肩膀上都磨起一层厚厚的‘死肉’……” 诚然,在长年里种田,种菜、背粮、背土豆的父母,不知有多少破破烂烂的衣衫被身上苦出的血汗湿透。看到弯着腰的磨担时,父母还得忍着点,把所有的话儿都从沾满泥痰的喉咙中细咽到了心底里,绷得紧紧地一直跌进肚子里。 有一年的十月里,父母忙着碾完农场,扬出了两袋麦子,我和弟弟高兴地跳着说道:“有麦子啦!有白面馍馍吃啦!” 父亲戴的草帽沿上落上了麦草和尘土,还有一些参差不齐的麦芒儿。我想,那时候的父母一定是饿着肚子的,即使在家里煮熟一锅土豆,母亲都要数一数,生怕我们吃光,吃光了就要空着肚子的。在上学的山路上,背着土豆,却不敢吃,吃完了就要在学校里挨饿的。在上坡下坡时,走软了腿子,在路上饿得走不动,每次都会迟到的。那时家里没有吃的,除非拔着吃地里长的萝卜,吃上萝卜,若没有馍馍的话,真的心里好难受啊,就像大肠与小肠吵架一般的难受。那时饿得弟弟的胳膊就像麻杆一样瘦,有些同学说:“你看,这个同学脖子细得就像罐系一样。”其中有一位姓曹的同学和一位姓周的同学,每天在家里要给他们的书包里多装一些吃的,在班上分给弟弟吃。他们的麦子是从磨面机上磨来的,因而他们的面又白又细,他们的母亲常常在面里揉些猪油,用这里的土话说就是“猪油干馍馍”,闻起来都很香很香的,再别说吃了。若要吃上几口,就要回味一段时间。在梦乡中都会出现老同学递馒头的情景,当在梦中激动得哭醒时,心里就会想,要是能在过年的时候吃上一顿,那是多么地舒服啊! 说起热土豆,就先得把那几个的皮子剥净端给奶奶吃,把那几个要留给父亲吃,把那几个还要留给我们吃,这是母亲煮好土豆后要做的一件事儿。说起推磨,就先得从口袋里挖两碗秕麦,搭在石磨上,我和弟弟去推,一扇磨子,我和弟弟刚能争命推转。弟弟的双手刚能够到磨担上,走着,推着,磨子响动着,周围的白面悄悄地落在了磨台上。嗯!先抓上一把吃吃再说,两腮沾上了白面,伯伯看见了,便开玩笑地说道:“呵呵!娃娃,看你们的样子,你们俩成了白胡子老汉,吃把炒面。”我俩异口同声地答道:“白胡子老汉,吃碗‘搅团’(搅团是家乡会宁的一种杂面饭)”。 说实话,空着肚子在磨堂推磨,最是爱头晕的,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走过了青春,走黑了磨堂,走出了困境,以至于走得肠子里似乎也有了嗡嗡的“磨子”唱起了歌声来。 哦!磨盘,盘在黑暗的窑洞里,吐出了心里的一席话儿,这些话激活了皮包骨头的孩子。当山村的孩子们看到磨盘时,把其会想象成什么呢?我想孩子一定不会想象成太阳和月亮的,他们会闭上眼睛慢慢地想一想,再去悄悄地告诉给各自的父母。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我走过磨堂时,忽然踩进了一片皎洁的月光中,只听见轻风把铺满磨堂的一层月色吹得卷了起来,透过伞形的树影,照亮着窑洞里的两位白发老人,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着……此时,石磨与老人之间有一段距离,那是旋转过的苦日子,那段苦日子就是从“毛炉”拉转着石磨开始的。(选自张文翰散文集《伞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