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仗就是鞭炮,沟里人叫炮子,是对鞭炮的一贯叫法。快过年的时候,大人见了喜欢的娃儿,都会问一句,过年的炮子买了没有?是撩逗,也是亲密的关切。被逗撩的娃儿如果卖好了鞭炮,就会得意洋洋地回答,早买好了,卖了两挂,在火炉屋里炕着的。还没有买好鞭炮的娃儿,就会低下头,噘着嘴,不吭声。在家后,就会跟在娘的后面哼哼唧唧打转转,要炮子。家里条件好的,最终会拿出钱来,买上一挂两挂。也有的确拿不出钱来的家儿,被娃儿缠厌烦了,就会呵斥娃儿一通——那时候,沟里一个劳动日只合几分钱,能拿出钱来买鞭炮的家儿真是不多啊! 爱热闹是娃儿的天性,何况是过年呢,虽然没有钱买真正的鞭炮,小娃儿也自有小娃儿的办法。什么办法呢?炮子不就是要制造个响动吗?娃儿们在麻骨石上吐一泡口水,从灶洞眼里夹出通红的煳柴碳放在口水上,然后提了铁锤对着煳柴碳砸下去,“嘭”的一声,也会弄出个响来,偶尔一回,那响声也不会比炮子弱,当然这得看你夹的胡柴碳红不红,抡锤的力道够不够,锤落下的角度好不好,一切条件都凑齐了,那一声响才会响亮起来,才会有真正的炮子那么大的动静。我们那一群娃儿里,最会砸这种胡柴碳炮的是长儿。长儿是伯娘改嫁时带过来的娃儿,他长期干活,比我们有力气,而且身手敏捷,能一次砸十几炮,炮炮都响亮。 比砸胡柴碳炮高级一点是洋火枪。洋火是沟里人对火柴的叫法,当然这个叫法不是沟里人的独创,是从沟外传进去的,后来学堂的徐老师告诫我们要改过来,说不能叫洋火,叫洋火是卖国,应该叫火柴。我们改过来了,但用火柴打炮我们还是叫洋火炮。找一块硬木板,在上面用钉子——我们那时将钉子也叫洋钉——打一个眼,然后将火柴上红色的包头弄下来装进眼里,按紧了,再将钉子对着放了火柴头的眼打下去,“啪”声音出来了,随着声音出来的还有一股青烟,那青烟有很浓的硝烟的味道,很有炮子的意思。有一年过年,三姑的幺儿子拿了一把打火柴的枪,是自行车的链条和铁丝做成的,虽然它能用火柴打出响来,但离鞭炮的意思远了许多。那是一把枪,和年无关,不说也罢。 能砸着响的还有纸炮,我们也称火炮儿或火皮,它本是猎人们的用品,安放在撞火枪上做引发用的,一毛钱一张,一张上面有一百颗,小娃儿用它来当炮子玩,有一些奢侈,但也很实用,放几颗在石头上,用一块小石头也能敲的响,而且响声和真正的炮子一个样。说它奢侈,是因为不是所有的娃儿都能买上一张,像我们兄弟多,大人省下钱来买一张,分到一个个人头上来,也就几十颗,过年那几天我们得节省着玩,有一年,幺兄弟舍不得玩分给他的纸炮,想将纸炮包了藏起来,包的时候太用力,结果纸炮自己燃了,“呼呼啦啦”几十颗纸炮瞬间化为一道青烟,差一点烧坏了他的手。幺兄弟捧着已化为灰烬的纸炮嚎啕大哭,伤心欲绝,最后是他侄子,喊他江爹的法儿把他的纸炮给了幺兄弟一张,才抚平幺兄弟悲痛的心情。 法儿的纸炮又是哪里来的呢?而且一给就是一张?法儿的纸炮是他爷爷买的,那时他爷爷在镇坪副食品公司工作,每年回家过年都会给他的长孙,也就是法儿,除了带回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总要带回来十张以上的纸炮,也因为如此,法儿在过年那几天,成了我们共同巴结的对象,他本是我们的晚辈,我们却都屈尊降辈,向他媚笑,奉承他,讨好他,以赢得他的开心,哄几颗纸炮玩。和我们年岁相近的法儿并不吝啬,每次只要我们腆着脸讨要,他都会大方地给上一些。现在想来,倒是我们被纸炮这个玩物丧失了志气,令人汗颜。 成人们过年也有玩炮的,但也不是鞭炮,是三眼炮。三眼炮其实是三个焊接在一起的火铳,所以有的地方也叫它三眼铳。当然不是真正的火铳,比火铳短多了,虽然原理差不多,但目的不一样,火铳是为了射杀,三眼炮是为了发声。三眼炮大多是在沟里有重大的集体集会活动时响起,比如婚事,比如丧事,都有专门放三眼炮的人。过年团年时要放,正月初一的凌晨也会放,当然如果有足够的火药,也有足够好的心情,你也可以想放就放,比如陈德怀,他爹地主帽子摘掉的那一天,他就放了一通夜的三眼炮,把五斤火药用了个干干净净。 放三眼炮也是有技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放得响。我就曾亲眼见过三眼炮死活放不响的情景。那是阴坡上陈登科当兵入伍的时候,大队上组织了人欢送他,放三眼炮的是六队的李从和。从大队部出发的时候,李从和就开始放三眼炮,可是从大队部走到阴坡,又从阴坡走回到大队部,李从和放了总有几十炮,一炮也没有放响。有人说一定是有人施了法术,回了大队部就喊来了李从和的父亲李道学。李道学是个老猎人,常打火枪,他那天从儿子手上接了三眼铳,亲自装满了药,点燃引线后,只见他念念有词地飞快将三眼铳在自己的胯下绕了三圈,紧接着三眼炮就发出了“咚咚咚”的三声巨响。从那以后,李从和再放,响了!将陈登科送往区上的路上,李从和又放了几十回,回回都响,无一哑炮。这事过去了好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何缘由。 在沟里,三眼炮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物件,比方说我们坪里就只有一个,听父辈们说,是祖上从湖北老家带过来的,我们知事的时候,那门三眼炮就一直藏在二伯家的楼上,要用的时候,得向二伯借,当然我们娃儿借不来它,就是借来了,我们也不敢放它,三眼炮的声音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毕竟和火铳差不多,也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我们很少打三眼炮的主意,过年的时候,我们还是期盼能够有一挂真正的鞭炮。 最先自己拥有一挂鞭炮的是二伯的幺儿子治勇。二伯会木匠活,那一年,区上建房子,二伯在区上做了一年的木活,除了上交队上,个人收入肯定也不菲,过年的时候,他主动给治勇买了一挂两百响的红鞭炮。治勇的得意和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为了避免鞭炮受潮,他将这挂鞭炮用报纸包裹了,挂在火炉屋的楼枕上。从那天始,他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瞅一眼挂在楼枕上的鞭炮,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瞅一瞅方才睡觉。就这样瞅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除夕那一天。一大早,治勇就爬到楼枕上去,打算将鞭炮取下来,准备着燃放,可是不知怎的,鞭炮从楼枕上掉落下来,直直落到了地炉子上,等到治勇大呼小叫,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下到火炉屋地上时,鞭炮已经“哔哔啪啪”响成了一片…… 我在十三岁的时候,不但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鞭炮,还拥有了冲天炮和摔炮,以及几个花筒子,那是我在县上剧团当学员的兄弟第一次回家过年带给我的礼物,他们已经两年没有在家过年了,这次回来父母高兴,我也更加高兴,他们不但带回了花花绿绿的各式各样的炮子,还带回来一些我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的吃食。但我更感兴趣的还是炮子,我对他们带回来的这一些炮仗看了又看,数了又数,有喜悦,更有好奇和想象。为了在除夕燃放的时候不会有潮而影响效果,我在中午的时候,将它们都拿出来在太阳低下晒了一会儿——记忆中大年三十是很少出太阳的,但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太阳它就出来了。我守着炮子晒,太阳一落,我就赶紧将其收起来,将它们放回到火炉屋的的窗台上搁着。快傍晚的时候,团年饭快好了,我捡拾准备团年时放的鞭炮,打开装炮子的袋子,马上感觉到了异常,炮子少了!我急忙将兄弟伙喊来查看,最后证实,炮子的确缺少了!我们面面相觑,通过回忆,最后一直认定,这缺少的炮子肯定是长儿拿了,因为炮子放到窗台上后,只有他到我们家来过。我们弟兄伙商量,得将炮子要回来。怎么要呢?直接到他家去恐怕不好办,因为我们并没有谁亲眼看见了是他拿的,他要是不承认,我们就没办法了,最后还是我出主意,先将长儿哄到了我们家,我们弟兄伙将他围在火炉屋,你一句我一句的逼问,最后甚至威胁说要搜他的身子,在我们残忍的威逼下,长儿苍白了脸,颤抖地掏出了还藏在他怀里的炮子,他低着头,哆嗦地将炮子放在桌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也随之掉落下来,落在桌子上,也落在花花绿绿的炮子上……后来在灶屋一直忙着的母亲偶然出来,发现了蹊跷,母亲询问了事情的经过,立即呵斥了我们,说那炮子是她让长儿拿的,就是长儿不来拿,也是要送去的。母亲痛惜地帮长儿擦了眼泪,又试图将那一些炮子装回到长儿的荷包里去,可是长儿挣脱了母亲的手,哭着跑走了。母亲望着我们说,你们啊,太不懂事了,他是你们兄弟啊,能分你我嘛?过年拿几颗炮子玩,就至于这样啊?母亲的话说得十分痛心,让我们愧悔不已。那一个春节,我虽然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炮子可玩,可是燃放时我们并不开心。 一眨眼功夫,几十年过去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我们的生活也也越来越富裕,过年不但有了鞭炮,还有了礼炮。鞭炮燃放时不再是几百响,而动不动就是上万响,礼炮也不是论发放,而是论箱论车的放。我在这些炮声中一年一年长大,又一年一年成熟,但永远不能忘的还是儿时的炮子声,以及炮子声后面那些让人含泪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