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带孩子回乡下。在那片青翠无垠的旷野里,风吹万物,吹出千奇百怪的声响来。我朝山湾走去,手中握着多年前握过的镰刀,镰把上有父亲母亲的汗渍。 风吹荒草,野韭菜,黄花,刚发起嫩芽的树,吹着尚未收割的麦浪高低起伏。偶尔有摩托车走过这条车路,风驰电掣地下山,朝山谷深处的小镇奔去,摩托车装着音箱,传出嘹亮的流行歌声,从大山腰绕过一个个车路拐,穿过一片片小树林,风刮来一半句能听清的歌声。风是麦田上的发动机,风一动,麦浪就开始旋转起来,父亲从麦田一端走向另一端,他在捡拾麦穗,或者点播黄豆,有时候为地里的庄稼除草,用一辈子躬身耕耘。父亲在沙土地里种下苦荞,待晚伏天时开出紫色的荞花来,待秋后蜂客们客居这坡场来养蜂采蜜。 父亲说种庄稼不合算了,只当给自己做伴。每天干农活就当活动筋骨,总比闲转强。两亩地收了800斤麦子,付过收割机工钱除过种子,减去成本,父亲每天在田里看管务作、除草、打药、施肥的劳动价值还不足一块钱。父亲拾完麦穗,把洒在地里的麦秸用耙子收到一起点燃,哔哔啵啵的声响里,麦秸还是那原香。 风为熊熊的火助兴,顺着火苗,我帮父亲清理秸秆。坎上长着茂盛的莓子刺,正开着白花,我似乎嗅到了红莓子诱人的甘甜。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年,在这片旷野里奔跑。那时候我不知十多年后会在另一片疆域生活。我羡慕幸福的人们,成天守着庄稼,旷野把一个放牛的孩子送向远方。乡村的蝉变正是一场现在进行时,充满期待,也深藏不安,对庄稼而言,老一代人在苦守,年青一代在放弃。 父亲劳作的山湾,就在一片荒芜的中央,被横生的蒿草围困。庄稼再好的长势,似乎都无法与周围的野草去试论高低。庄稼的战败,预示着乡村的转型。一天一元的工钱,着实不济弃田离乡,远走务工。 谁来陪伴我走过田园,昔日的伙伴,见面还说什么?常在梦里使足浑身力量拽风筝,风筝不住地飞,欲把我托起,欲把我站立的草地托起。风很大,吹落父亲的草帽,雨很大,顺势躲进高坎的崖窟里。有人哼着船曲、小调、山歌,有对唱,也有合拍。 那崖窟就是乡亲们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在歌声中我醒来,孩子还在熟睡。我想让他知道,他是农民的后裔,他的爷爷曾经多么刚强多么辛苦多么有梦。那些生活在村庄里的伙伴们曾经是多么地欢乐。 旷野之外,我用左手握住右手,用旷野放逐旷野,在旷野上省悟,寻找接近现实最近的路,寻觅参透人生明天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