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一开始,我就企盼天天下雨。这倒不是下雨能降温,而是下雨能给我安静。 我家楼下原本是一片树林。几棵参天大树庇荫着一些小草小花,自然形成了一个阴凉幽静的天地。风和日丽的季节,备一壶茶,捧一本书,置身其间,常可达到“乐不思蜀”的境界。 可是,这种宁静的悠雅,在去年进行的小区改造中,在机器的轰鸣声里被彻底铲去了。一些大树被锯掉,小一点的被连根拔走,那些花花草草则被推进了泥堆。随之,一块块地砖铺满了地面,周围还安上了长椅,俨然成了一个供人活动的广场。可谓旧貌换了新颜。 不幸的是,“新颜”在带快乐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每天,天刚放亮,就有几个太极拳爱好者进驻广场,他们所带来的那种柔绵的音乐便成了最早的序曲。接着,着统一粉红色衣衫的大妈们隆重登场。《套马杆》、《最炫民族风》……,一首又一首震撼的歌如雷般滚动出来。大妈们合着节拍手舞足蹈,尽情地跳着,扭着,转着……,沉浸在狂欢的愉悦里。一个半小时后,曲终了。可曲终舞停人不散。她们或蹲或站或坐,围在一起,先是议论舞蹈,切磋舞艺,交流舞感,慢慢地便拉扯出张家长李家短的习惯主题,议论便更活跃,场面更火了。叽叽咋咋的声音不绝于耳,恍如一棵树上停了几十只不消停的麻雀。这种舞后余兴,只有当她们感到饥肠辘辘时才会平息。 通常,在人们习惯的午餐时间里,广场是平静的,只是短暂了些。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对大爷大妈登场了。自带音响设备,有话筒、音箱、伴奏光碟。大爷唱传统歌曲,嗓音浑厚,歌声激昂。大妈专唱沪剧,嗓音糯脆,歌声婉转。你唱一曲《血染的风采》,我接一段《芦荡火种》,你唱《小白杨》,我接《罗汉钱》……直唱得嗓子眼快冒烟了,他们才恋恋收场。歌声刚歇,大爷大妈们便带着他们的孙辈来玩耍了。那些五、六岁的孩子们,有的溜踏板车,有的骑小自行车,有的玩皮球……他们嬉闹着,追逐着,满世界都是欢动的小脑袋。玩耍中,不免有被磕碰或不慎跌倒的,于是常有大哭小喊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晚饭后的广场又成了大妈们的天下。照例是一通跳舞,一通谈舞兼带谈家常。等到尽兴了,也哈欠连连了,大妈们才会相互打招呼告别离开。 我家的窗户正对着广场,且距离太近。因此,尽管按上了双层玻璃,还是挡不住声音对室内的侵袭。坐在室内,广场上人的说话声、咳嗽声,可听得一清二楚。那些乐曲声、吵闹声,更是如在身边一般,格外震耳刺耳。我的家成了广场声响的流行空间。 读书人无多少嗜好。这个暑假,我本指望着用一些时间看一些破书,写一点酸文。可如影相随的声音,搅得我心烦脑胀,连静心坐下来都成了问题。我曾鼓足勇气,欲学“闹市读书”的养心之法,可只半个小时,便难以持续,只得知趣而废。我曾试着用棉花球塞住耳朵,且充“聋子”,可音没隔去,反倒又添了些“嗡嗡”之声,实在难受,只得作罢。我也曾想,来个“昼卧夜作”,错峰而为,可白天卧不安宁,甚至中午打个瞌睡常都会被歌声搅得神志恍惚,夜来自然也作不了,只得灭了这念想。我也看过媒体关于广场噪音事件的报道,对那些饱受烦躁之苦的人们在沉默中爆发出的种种举动,有着充分的理解。可我,既没有骂街的本领,也没有买高音炮的实力,更没有泼粪的素质。除了默默忍受,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反复调台中消磨时间,在不停地徘徊里缓解烦恼,几乎别无选项。 无奈之中,我只能寄希望于下雨。经验告诉我:雨是治噪的良药。只要雨一下,那个激情四溢的音箱,便会死一般沉寂起来,轻盈的舞姿顿会化作鸟兽散状似的狼狈窜动。嘹亮的歌声会被浇灭,而那些似钉在长椅的屁股,也不得不挪移它处。一切的喧嚣都会被雨收拾地干干净净。 我盼望着下雨,几乎与老农们盼着一场及时浇灌枯萎庄稼的心情一样迫切。可盼毕竟只是一种主观的愿望,一种渺茫的期待。一连几天清空万里,艳阳高照,全然没有下雨的迹象。外面的人们在欢歌狂舞,谈笑风生,而我却在屋里坐立不安,度日如年。我一次次打开窗户,探头仰望天空,指望能看到一片乌云,--至少它可给我的念想带来一线实现的可能啊。然而,面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在沮丧祈祷里,又在祈祷后沮丧。 终于有一天下雨了。雨可能是下半夜开始下的。早晨,当我揉着惺忪的双眼醒来时,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突然一愣:我这一觉竟比平时延长了足足两个小时。雨正下着。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冲冲地走到窗前,急于想把企盼的成果收入眼帘。雨从雨篷上像珍珠似地一串串飞速挂落下来。眼下的广场,已笼罩在雨色之中,空间雨水如注,地面积水漫溢。没有了晃动的人影,没有了噪杂的声响,只有雨和雨声充斥着这略显空荡的世界。 紧闭的窗户终于可以舒坦地打开,循窗而入的风,在室内飘来拂去,似乎在向我,以至看不见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致以最周全的清新问候,致使本来安稳站立在盆中的几株小文竹竟摇头晃脑地回起礼来,而挂在墙上的日历则以翻动薄薄纸页的举动以示欢迎之意。雨声在眼前树冠的细致绿叶间簌簌滑响,在窗台上哒哒叩响,在地面啪啪坠响,如乐曲般在我耳边流行。端坐在桌前,一种久违的清静闲适感油然而起,缓缓停留在我的心底。悠然间,似乎所有的束缚和限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时而捧一本书,在泛黄的书页间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像磁铁,吸引着我在目不转睛的扫描中渐渐进入久远,和一些活蹦乱跳的灵魂欢歌言笑。时而拿一支笔,在一张张白纸上,由着自己的思绪,如在广袤草原上骑马似的任意驰骋,或笔生春意,或笔诛墨伐……全然没有了留神羁绊的谨慎。渴了,呷一口茶,累了,抽一支烟,在腾云驾雾里聆听雨声风声……难怪东坡先生要说“此生有味在三余”,其中一“余”,即“阴雨者,晴之余”,要不是身临其境,是很难得到近乎神仙般逍遥快乐之味的。这是雨天给我带来的好日子。 沉醉之余,我不免惦念起平时的日子来。那些噪声躲在哪了? 雨正下着。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外出买菜,路过附近的一个门洞,无意间看见一个小男孩推着滑板车执意要往雨中冲,后面一个大妈使劲拽拉着他的衣服竭力阻止他,嘴里还在大声呵斥:“下这么大的雨,你出去干嘛?”那小孩把车一扔,竟哇哇地大哭起来……要是在平时,这小孩应该是那些在广场上玩耍的小孩中的一个。 我心里一怔:我那执着企盼下雨的愿望,是否有点自私了?那我又该怎么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