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湖北浠水是个土壤肥沃、雨量充沛的山区。勤劳的人们,春天只要播下种子,就能收获硕果累累的秋天。那种恬静和谐的田园生活,后来被城市化的躁动打破了格局,青壮年人都陆续进城打工去了,乡村留下无尽的寂寞和荒凉…… 我家老屋门前有一片开阔的场地。春来的时候,父亲爱种树,如同养育他的孩子一样。妹妹爱种花,种下女孩子眼中粉红色的梦。哥哥爱种下蓖麻,秋来收获的蓖麻籽可以送到合作社换钱。我喜欢在树木和竹林之间穿梭,仰望蓝天白云,倾听鸟儿歌唱,默念自己写的新诗…… 母亲是个现实派。春天一到,就催大家:该种丝瓜了,不然好几个月没有菜咽(吃)了。父亲是总指挥,取下墙上挂的老丝瓜,剥开干巴的外皮,敲出一颗颗黑色的丝瓜籽儿。种子播在门前的菜园一角,还用一小块保温膜保护着,等着他们快快出苗儿。 几天后,丝瓜苗儿从泥土中拱出了头。头上还大多带着着丝瓜籽最外层的黑壳。好像是工人师傅脑袋上戴的鸭舌帽儿,以这种很俏皮的模样出场了。 父亲带领孩子们在门前的几棵大树旁边刨好坑。从田野里取回肥沃的泥土,再拌上鸡粪或者猪粪。这样,才可以从菜园的“小温室”中请出来,像迎接新娘一样,每个坑里移栽来两三棵丝瓜苗儿,让他们在一起结伴成长。 丝瓜苗儿刚种下,嫩嫩的两片小绿叶儿,最容易招惹“亮末虫”(萤火虫)。一不留神几只黄色的小虫儿闻着嫩嫩的叶片香气飞来了,趴在丝瓜苗的叶背后,大吃大嚼搞破坏。咬上一个洞儿、两个洞儿,一两天功夫,丝瓜苗就千疮百孔,沦为小虫的腹中物了…… 丝瓜苗儿移栽后的头几天,我们总是要小心看护着,发现亮末虫儿就抓下来,就地狠狠地“处决”。后来,我们还找来换下的旧窗纱,洗干净,再裁剪成一个个小块,轻轻地覆盖在丝瓜苗的四周。这个样子,丝瓜苗儿俨然是那信仰伊斯兰教的女子,裹着蓝色的纱巾,从此隔绝了亮末虫的骚扰和蹂躏…… 移栽之后的十天半个月后,丝瓜苗儿的两片叶子就慢慢长大长开了,呈现出了丝瓜叶子的本来形状。这正如人类,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肉嘟嘟的,睁不开的小眼睛,紧紧攥着的小拳头,谁家的伢儿都不好区分。稍稍长大一些,自然就分出来,龙是龙,凤是凤,哪家的种儿就是哪家父母的模子,如翻砂浇铸成型的…… 南方阳光雨水充足,丝瓜长势很猛。叶子长大了,中间又分出一根新藤儿,一个劲儿往上蹿个头。此时,父亲教会我们用竹杆或者木棍儿,在大树底下搭个架子。我们起初多用小手儿,引导丝瓜藤儿往架上攀,再往近处的树上缠。 丝瓜藤儿,每天要长半大截,像一条绿色的长蛇,匍匐前行。青藤攀过的地方,还长出长长的藤丝,如大象的鼻子带着钩儿。又如婴幼儿伸过来要大人搂抱的小手,所触之处牢牢地缠住。藤上的叶子越长越大,叶子的缝隙之间,开出了一朵朵黄花儿。无数的金灿灿的丝瓜花儿,招惹着蜂儿蝶儿盘桓其间,那是一派多么有生机的春天的画面呀。 丝瓜花的花期并不长。几天之后,花儿蔫了,花下的小小丝瓜儿显露了出来。这正如女性,最艳丽的青春是短暂的,最后的枯萎,却是伴着儿女们长大成人的喜悦。如果花儿谢了,下面没有长出丝瓜,要么就是营养不良夭折了,要么就是雄花,只能开开花…… 小丝瓜往往是朝天长,这应该好理解:花儿是向着太阳开,花儿的下面就是瓜儿子。丝瓜长得也很快,前几天看还是一根烟的长短,过几天就是一炷香,再过几天就是半个手臂长了…… 丝瓜慢慢长大了,就会翻过身子,从绿叶青藤之间纷纷垂下来,挂在空中显摆着自己成长的身段。许许多多多的丝瓜,挂在藤上悬在树上,像是冬天屋檐下一排排“冰吊锤儿”(方言,冰凌儿),又像是渔民提起网兜儿的时候,网眼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鱼儿虾儿…… 丝瓜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只要肥料足够,浇水足够勤,一根丝瓜藤儿到底能长到多长,我还真是没有办法描述和估计。在我的印象中,家门前的树木有多高,丝瓜藤儿就能爬多高,甚至爬过了高高的树梢,直指天空。 如果再搭着竹架和草绳,丝瓜藤儿还能爬到瓦屋顶上,爬到周围的树木或者竹子上。于是,我家门口变成了丝瓜竞长的绿色世界。绿叶青藤的丝瓜架下,是家人邻居纳凉休憩的好所在,尽可以让一个炎夏的阳光和热浪隔绝开来…… 据说,每年的七夕节,月明星稀的日子。大人孩子们在丝瓜架下,可以看到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甚至可以静听到他们两人的私语。我从来不相信这样的传说。心想,即便是有这等事,每年才见一次面的苦难夫妻团圆,我们也不应该打扰才好。我宁愿相信,在丝瓜架下,睁大眼睛寻找月宫中嫦娥的身影,只要有月光的夜晚,都可以尝试一番,何况嫦娥寂寞难耐…… 生活中没有太多的浪漫,丝瓜最重要的还是其食用价值。丝瓜成熟了,该摘下来做成菜来下饭,帮助我们长身体。低处的丝瓜,一伸手就可摘下。一手护着瓜藤,另外一手稳稳地摘下来,否则是要拽断瓜藤,毁了整棵丝瓜。 高处的丝瓜,成人也够不到,只有借助工具了。取一把镰刀绑在竹篙头上,对着瓜蒂轻轻地一拉。丝瓜自由落下的区域内,另外一人捧着倒扣的一顶大草帽,或者眼疾手快者徒手也可以接住。万一有闪失,嫩嫩的一根丝瓜摔在地上,准会是两三截儿,断裂处还可能粘上灰尘。舍不得扔,洗干净还能做菜或者喂鸡喂猪…… 记得丝瓜最肯结果实的时候,每天采摘都吃不赢。我十岁的时候,就“升任”自家的炊事员,或者说小伙夫。我那时就熟悉了丝瓜的很多做法:清炒,炒鸡蛋,炒肉,煮丝瓜蛋汤…… 但是,我儿时的农村,只有过时过节才会有吃肉的好事。丝瓜炒鸡蛋也算是奢侈的伙食,因为那时家里养鸡也不多。几个鸡蛋还想用个小瓦罐攒起来,一家人舍不得吃,提到集体的商店换成钱,换糖票,或者换回盐…… 但是,农民劳作是要拼力气的,没有一点荤油或者荤菜,是撑不住天长日久的强体力活儿。丝瓜炒鸡蛋,炒一个鸡蛋是见不到影子的,还够不上粘锅粘勺的。于是,丝瓜蛋汤是那时我做得最多的菜。 炒上几根大丝瓜,然后舀上一大瓢清凉的井水煮开。事先打好的鸡蛋在小碗中搅拌均匀。揭开锅盖,就着翻滚的开水和丝瓜片,倒入锅中,一边倒一边搅拌,很快黄色的蛋花就弥漫开来,像天女散花,散成了一大锅的汤…… 搁进一点盐,丝瓜蛋汤就可以出锅了。也可以在起锅之前,放一点点味精,鲜味更足了。一家人桌上吃饭,每人都可以端上一大碗丝瓜蛋汤,吃完米饭,好好浇灌一下胃肠的缝隙…… 丝瓜吃不完,老了瓜肉空心化,整个如一团破絮,太可惜了。于是,母亲会主动送给邻居一些,让他们也分享一下劳动果实。村里过路的人们,看得那满院丝瓜,眼放光嘴发馋的,也可以打个招呼顺手摘两根带走,反正都是乡里乡亲…… 丝瓜的一身都是宝。没有吃完的丝瓜,挂在藤上越长越大,越长越老,像大肚皮的孕妇一般,看着看着就凸起来。老的丝瓜,内面长满来年作种子的瓜子。掏空瓜子就是蜂窝状的粗纤维,是农妇们最喜欢的天然洗碗材料,也可以做成搓澡的用具…… 丝瓜的叶子,据说有药用价值。记得小时候,身上要是被蚊虫叮咬了,大人们会摘几片丝瓜叶,捣出汁液,敷在患处就可以消肿。儿时还有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暑假期间的野孩子,满村庄里游荡,掏鸟窝、捕山炸子(蝉)。就连发现了某处有一个大马蜂窝也会不放过,呼朋引伴,聚众捣毁来取乐。 那个时候,我们如评书中描绘的梁山好汉,有人用石头砸蜂窝,有人从家里找来火柴和草把子,点燃后用长的竹杆直捅向马蜂窝。马蜂们发现“家”被毁了,他们惊慌失措,四处乱飞…… 有红了眼的马蜂就直接冲向“侵略者”拼命。扑向近处的孩子们,对着头部,对着裸露在外的小胳膊乱咬一通。于是,孩子们乱作一团,哭爹喊娘的,顿时溃不成军,很是热闹…… 没有受伤的孩子,飞跑去摘回几片丝瓜叶子。学着大人们的动作,为“伤员”敷好红肿的皮肤。丝瓜叶子,是我们儿时疗伤的药品呢。领头的孩子王,还可以宽慰大家,我们大获全胜了!据说,马蜂就一个毒剑,螫过人的马蜂一会儿就会死去的…… ——童年渐行渐远,我离开故乡也越走越远。光阴似箭,儿女忽成行。我也如同丝瓜藤上的黄花,慢慢从盛到衰,也会萎谢,该为培养下一代人尽力而为。我也会如同丝瓜藤上的瓜儿,一旦过了最有食用价值的丝瓜之后,就该当默默无闻的洗碗布了…… 多少年以后,我难以忘怀这样的场面:青藤,在一往无前地延伸;黄花,在最浓最艳地开放。抬头看处,架上密密的丝瓜,如同一只只穿着绿袍的小猕猴,调皮地挂在空中,摇曳在风中。儿时,我就这样一次次呆呆地抬头仰望藤上的丝瓜。于是,我也会仰望更高远的蓝天白云,仰望并无限向往群山之外,那未知的世界。 流年似水。而今我安居在首都,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思念起鄂东浠水的故乡,回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竟然恍若一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