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送点米回去,在小河边遇到钱叔,他说有一个多年前用来打猫头鹰的好弹弓,要送给我。村里人都知道我喜欢这些小玩意。 小河对面,村子最上头,紧挨老酒厂,是一连四间的老式木架房,瓦屋面,照面是青砖,其余三面全是土墙。钱叔的家在从上面下来的第三间。推开门进去,屋里相当简陋,两边的隔界是土坯墙,地板坑洼不平,屋顶用篾片钉上装化肥的塑料编织袋,算是一个简易的吊顶。进门右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把篾刀,一把木刀,两个木卡子,三把戗篮子的铁锥。这算是他做篾匠的全部行当。蔑刀已经锈迹斑斑,估计他很多天没有生意了。靠左边墙上吊着一捆竹子,许是暂时不用,怕放地上受潮腐烂,所以高高吊起。右边墙上贴着两副上世纪90年的电影明星照相,一张2008年的“森林防火户主保证书”,一个相框,里面有他的半身照,养女小时候的照片,外孙女满百日的照片,还有一张他父亲晚年穿长衫,戴虎头帽,拿长烟袋的照片。钱叔现在虽然一个人过,但相框里父亲、自己、女儿和外孙女,未尝不是一个四世同堂的温馨世界。 他边找弹弓边和我聊:“周啊,也只有你敢进我的门来。”我说为什么,他说家里不成样子,别人看不起啊,谁愿意来。 我继续往里参观,土坯墙上钉着一块别菜刀的木板,一把杀猪刀,一把牛耳尖刀显示着他的第二个职业身份。我小心地把牛耳小刀拿出来,入手沉重,月牙型的刀面刚磨过,寒光闪闪。我一下子喜欢上了,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用大拇指在刀口轻轻刮过,感觉锋利异常。虽不如庖丁用来解牛的那把珍贵,但应该比状元桥下郑屠拿出来想和鲁提辖拼命的那把好些。看到我喜欢,钱叔热情地介绍,好刀啊,我用了十几年了,是特地在夏铁匠那里订打来的,纯钢打造。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我也老了,不会再杀猪了。我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卖给我吧,他说要就直接拿去,别提卖字。口袋里刚好有一包没撕开的“软云”,我掏出递给他,他死活不要,说自己抽旱烟,纸烟不行,还说坐过我几次车,都没有给钱。 弹弓很大,上面布满灰尘,叉把是他自己用钢筋弯成的,上面还扎了细铁丝,但橡皮已经很皴了,一拉就断了一边。他说有一年门口大树上,一到深夜就有猫头鹰在叫,叫人心烦,所以特地做了这个超大的弹弓,把猫头鹰赶跑了。 钱叔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但都没有孩子,二十年前抱养一个女婴,去年出嫁,现在也有了孩子,他自己荣任外公。 61岁的钱叔,身高腿长,穿着蓝白条纹的短袖衬衣,光头,松垮垮的黄脸,光滑无须,看起来更像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 在村民的舆论中,他是个好吃懒做且赖皮的人,所以两任媳妇先后逃离苦海。他向别人借钱,也很难按时归还,有的甚至是有借无还,慢慢地,村民们都不再理他。 我小时候,腊月里,常常看到他胸前挂着肮脏油腻的围裙,一只手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另一只手提着稻草搓成的,栓猪头用的牙巴索,从门前上上下下。声音洪亮地和别人打着招呼,开着粗鲁的玩笑。他是村里最早的一个杀猪匠,篾匠从业也很早。但慢慢地,因为他的德行,村里人请他杀猪和做篾活的越来越少,人们怕他磨洋工,混吃混喝。 就我的感觉,钱叔应该不像大家说的那般不堪,就是懒了一点,不愿下苦力,所以一直在生活的底层挣扎。也许他也没感到怎么挣扎,也许他更喜欢那样的生活方式,轻松随意,反正肚子没有饿着,旁人想说什么让他们去说。 我到现在还是连鸡都不敢杀,十年前杀过一次,以为杀死了,放在盆里,提开水来烫,谁知开水一下去,鸡却扑棱棱飞了起来,满地乱窜,鸡毛翩飞,鲜血四溅。从此只好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三十几年前的钱叔,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站起来敢操刀杀猪,坐下去能划篾织篮,他应该算是同龄人中勇敢而手巧的人。可惜,中国传统要求的是德才兼备,德是第一位的。因为德上被村民一棍子打死,他的才也只被看做混吃混喝的手段,没人赏识。 临出门的时候,钱叔从篮子里抓出几棵白菜,非要送给我。小白菜颜色青翠,叶片光滑,我没想到村里人认为好吃懒做的他,居然也能种出这样的白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