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声清脆而陌生的鸟鸣从院中传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翠绿、轻盈的身影倏忽而过。我把这个院子看成是属于我的一切。生于其中的树木、草叶,长于期间的瓜果、虫鱼,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看看它们。池中的黄桷树是不是抽芽了?水泥栏杆上的几盆栀子花又枯萎了几朵,还有没有香气?山墙下的苔藓是否还湿润如潮?匍匐其中的蜗牛又爬了多远?瓜架下的土好像又该松一松了,炙热的阳光把它烤裂了几道口子;还有去年夏天出现的那条菜花蛇,今年它会躲在哪里呢?当然,我家门前居住的一群黑蚂蚁,又在忙碌着输送几只苍蝇的尸体。我推开书,悄悄地站起身,让目光刚好越过窗户的下沿。天啦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啊?我从未见过那么长的嘴,身上的羽毛还带着水珠。难道它刚从水里来?真不可思议。 它站在黄桷树的枝头,缩着脖子,这让它看上去有些臃肿。但它很快又伸长脖子左右瞧瞧,黑亮的眼睛透着灵气。它用嘴梳理着羽毛。它的羽毛真是好看,在午后的阳光下翠绿得发光。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从多远的地方来?这里有什么它需要的呢?我站得腰有些酸了。但为了不惊动它,我还是坚持不变换姿势。而它似乎很满足,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午后的院子寂静异常。大人们都在午休,孩子们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整个院子没一个人影,沉浸在六月炎热的空气中。梧桐树上憩息的几只知了偶而懒懒地叫几声,没有风,万年青和草叶仿佛被凝固在热浪里。我额头的汗也开始往下渗,但我还是担心这时候有人出门,把它吓跑了。我好奇地想看看它究竟会干什么。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它开始了行动。我没看清它是怎么俯冲进水里的。反正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它嘴上已经叼了一条鱼。它回到枝头只停了几秒钟,双脚一蹬腾空而起,往西越过屋顶,消失了。 几星期之后我们恰好学到那篇课文《翠鸟》,我总算了解到关于它的知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它嗜吃鱼虾的本性。因为,那些鱼大部分是我饲养的啊。然而,它毕竟太可爱了,翠绿的羽毛、蓝黑的头、长嘴短尾。我终究还是希望它能经常光顾我的院子。 但它似乎不常来,几天一次,大多在午后或黄昏。它选择人少的时候前来觅食是有道理的。居住在楼上的周叔喜好打鸟,他有一只单管的铅弹猎枪。据说枪法还不错。我们是经常看见他周末提着一串串麻雀回来的。倘若让他知道这院中有翠鸟捕鱼,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显神枪手的机会。不过周叔有午休的习惯,黄昏时又爱外出散步。这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傍晚它又来了。我在屋里洗碗,听见它的叫声就知道它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出了门。它站在栏杆上,看见我出来侧过头瞅了一眼。我停下来,离它七八米远的距离。它知道我是不会伤害它的。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在这个距离上它早已对我放了心。它每次前来我都是这么看着它的,直到它离开。只是有一点我感到纳闷,它干嘛每次都把鱼叼走,而不留下来吃完再走呢。时间一长我似乎明白了,它一定是位母亲,在不远的地方还有它的孩子在等着它呢。但如果是这样,一条鱼又怎么够,食指长,够它们母子吃上几天? 我下决心要去寻找它们的巢。老师说过,翠鸟一般栖息于水边。离我家最近的河流就是屋后不远的碧玉溪。一番猜测之后,我认定它们居住在碧玉溪岸边的某个石洞或树桠。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开始了我的寻觅行动。 整个碧玉溪全长两公里多。我是不可能挨个地去查看每个石洞,每片树林的。我把这些石洞和树林划分为几个区域,排除靠近楼房、茶园等人居的地方。最后,我把最大的可能性放在沈家大院邻水的那棵巨大的榕树身上。那是一棵树冠足以覆盖整个操场的数百年寿龄的大树。后来我知道它是明末时期沈家的祖辈们种下的,也是被这个家族当成长盛不衰的龙脉风水。树干太粗太高,我无法攀援至顶,就用草绳打结,一点一点往上挪,由于人小力薄,直到响午时分,太阳已经百尺竿头,我的进展还是微乎其微。而且我发现树丛中其实并没有什么鸟兽的痕迹。平日大人们相传林中藏有猫头鹰、松鼠、斑鸠什么的,而我连一只麻雀的影子都没瞧见。失望之余,我只好放弃了这次行动。 计划的失败让我对翠鸟的好奇更甚了。我对它每次的到来也更为迫切。池中的鱼儿在一天天减少,但我的补充却一天天增多。母亲诧异于我隔三差五央求她买鲫鱼。儿子爱吃高营养的食品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她从未发现端上桌的鱼会缺斤少两,儿子成长的身体究竟有哪些变化。 夏天快要过去的某个黄昏,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事先我并未听见它的叫声。我以为它今天不会来。但一声枪响却把我震住了。我突然预感到什么,飞快地跑出去。人们陆续从屋里出来。周叔提着猎枪神气十足地出现在现场。在水池的栏杆上,我看见它殷红的身体,它蓝黑的头,长而直的嘴已经不动了。 我从人群中挤出来,眼泪喷涌而出。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让泪水不停地往下流。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是一个十岁的男孩第一次体验到内心的苦痛。许多年后,当我为人夫为人父,在生活或工作中遇到种种苦痛,我都会想起那只翠鸟,还有它死去之后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