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1976年夏天搬进这座院落的。在此之前,我们在县城南面毗邻?江的一幢老房子里生活了四年。后来听外婆说,我小时候每天都嚷着让大人们带我去江边才会听话地吃晚饭,其实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欣赏渔舟唱晚、日落黄昏的景致?但我真的是定定地望着西边的云彩和湍急的江流,仿佛被它们的美丽所打动。这让后来沉浸在回忆中的外婆和父亲都感到惊讶。不过对我来说,关于这些我早已没了记忆。 我的记忆只能从这座院落开始。那年夏天,在房子还没有完全竣工之前,我拉着父亲的衣角,第一次跨进了我家的门槛。那时候,水磨石地面正被一台机器隆隆地来回碾磨,屋子里四处是积水。门外的脚手架也还未撤去,走廊里进进出出许多工人。我仰起头问父亲,这屋子是不是我们的。父亲说是。我问他什么时候搬进来。他说很快了。父亲说完之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一定是认为我会高兴得蹦起来。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住进新居呢?但我没有,相反,我有些忧郁,我是不愿离开老房子和那群小伙伴,担心住在这里没人跟我玩了。父亲后来对此事的解释是我这人念旧。他说念旧的男孩子大多有孝心,有责任感,靠得住。 结果没过多久我们就搬了进来。这是一幢只有两层楼的瓦房,共住了十户人家,都是父亲同一个单位的。房子的前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三面邻山墙,中间一串石级是院子的唯一入口和出路。院中有两个椭圆形的水池,两公尺深,靠一条水泥通道相连。池中放置了假山,种上黄桷树。我还记得种树的那天,四个小伙子搭上木梯,其中的两个小心翼翼地爬进假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筐筐泥土倒进去。当黄桷树最终被栽好,四周用木桩定牢之后,一个穿暗灰色的小伙子不慎跌入池中,额头被池壁撞破了皮,还流了血。好在池水不深,无大碍。 我在这座院子里生活了十六年。那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今天,当我回忆过去的种种经历和心境的时候,我很难将它们与这座不大的院子分割开来。我甚至怀疑我怎么不?不恼地在其中过了那么长时间。十六年,我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在我不去做也不去想的时候,是什么东西能让我安静地居住下来,在这座院子里,不厌其烦地生活这么多年。许多年后,我们往返于大大小小的城市,奔波于芸芸众生之中,我们简直无法止住自己的脚步,为生计和体面,生存与生活,我们不停地跟人交谈,生怕被这个社会遗弃。我们害怕孤独,恐惧寂寞,担心别人指责自己“没几个朋友”、“社会关系薄弱”。我们拼命地说话,努力地工作,直到有一天,我们筋疲力尽,颓然倒下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过去,那些美丽而忧伤的童年时光――那些树,房屋,那些草,云彩,那些鱼和池水,伙伴和游戏。 院子里长得茂盛的是万年青,一种生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泛绿的丛状植物。在我搬进院子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那里了。它们厚实的叶片,柔软但挺直的枝干很适合我们这些爱捉迷藏的小孩子。从每家每户的门口到三面山墙的墙角,它们枝繁叶茂,给人永不换装的印象。但有一年,记不清是什么季节了,它们突然患了病,枝叶间布满了网状物,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匍匐在上面。很快,叶片变黄了,卷起来,特别是新发的幼芽,被虫子啃噬得只剩下一串窟窿。那段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即使后来喷了农药,但为时已晚,很多万年青被连根拔起,扔进了火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新种下的却长势良好,一个季节过后它们已经翠绿可人了。而且,从此以后再没发生过虫灾。去年春节我回家,看见它们还是一副老模样,不过颜色绿得更深了,有一种苍桑感。我不知道这是它们的原由还是我心境的缘故。吃饭的时候我把这种感受告诉了父亲。父亲回了我一句:岁月的缘故。 我离开院子的那年夏天,水池里淹死了一个男孩,六岁,是一个机灵可爱的孩子。是我把他给捞上来的。据说那天中午他父亲在午休,母亲在搓麻将。他母亲得到这一消息后,当即从桌上摔下来,不省人事。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有点象祥林嫂,逢人就絮絮叨叨,但后来还是未改,依然整日与赌为伍。 除了这件事,这两个水池带给了我童年许多的欢乐。我总爱把母亲每次买回的几斤鲫鱼偷偷往里面扔上几条,幻想一年后它们长得特别肥硕,就象我在市面上看到的被渔夫扛在肩头的庞然大物一样。我还在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中带回几尾蝌蚪,耐心地等到夏天从池里传来蛙鸣。与此同时,我还对大人们扔进去的螃蟹和乌鱼表示忧虑,担心这些可恶的家伙吃掉我心爱的小伙伴。不过,我梦想看到和听到的还是没有辜负于我,第二年春天,我真的看见了我的鱼,在假山缝隙的水草丛中,五条或六条,但它们好像并没有长大多少。而悦耳的蛙鸣,当年的夏夜我就惊讶地听见了。 我在院子的孩子们当中算是年龄较小的。几乎在我考进大学之后,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求学的求学,工作的工作,都到外地去了,而且没有一个人回来,长久地居住在这里。院中就剩下十几个老人。这几年,他们也都退了休,成天无所事事,偶而和儿女们通通电话,巴望他们春节里能早点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