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是两座高高的花园,种满了芙蓉、小香樟和密密的万年青。它们都还没有长高,与毗邻花台上的五棵梧桐相比,它们还只能算小小少年。春天还未结束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许多工人,扛着锄头和铁铲。还有一些民工背着背篓把土石往一个破烂的手扶式拖拉机上装。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去问父亲,父亲笑着说是挖池塘。以后就没有花园了吗?我很惋惜。 工程持续了一个多月,夏天已经很深了。所有的植物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池塘已经初具规模。现在只剩下两个工人在池底铺最后一层水泥。我们趴在石栏杆上,看着两个巨大的深坑,想象不出它未来有多么的美丽,也就感觉不出它比花园有什么好处。我们带着深深的失望。烈日下发白的、光秃秃的池塘明晃晃得耀眼,令我们眩目。直到有一天它开始蓄水,院子里的人们都围拢过来,也有人买了少许的鲤鱼放在里面,我们这些小伙伴才兴奋起来。 水渐渐涨高了,已经看不清池底,倒进去的鱼儿也不见了,池塘开始显现它的神秘和深邃。一个盛满液体的容器是最具魅力的,这好比一只空空的玻璃杯总是没有一只盛水的玻璃杯让人心旷神怡。在池塘还没有蓄水的某一天,是个炙热难耐的午后,我和隔壁的罗三、陈家两姐妹趁着大人们午睡,偷偷翻越石栏杆,爬进水池。两口池塘中央有隧道相连,隧道还不窄,我可以站直腰身。我们钻进去,背靠石壁坐着。穿堂风从我们脸上划过,我们感到沁人的清凉,过了一会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太阳下山,隧道里变得阴暗,我们突然醒来,恍恍惚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急急出来,捡了几块碎砖头,垫了脚,推攘着翻上栏杆,慌慌跑回家。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去隧道乘凉了,包括许多年后大家对池塘作过一次大清洗,放了水,把所有的鱼捞上来。我看见淤泥堆积了整个池底,黑糊糊的又脏又臭,池壁长满了苔藓。工人们穿着雨鞋拿着铁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池底来回走动。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池塘弄干净,但我还是没有兴致去隧道看看,因为它始终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异味,随着气温的升高越来越浓,越来越令我掩鼻而过。 在最初的几年时间里,池塘是清澈而清新的。我把母亲买来给我滋补身体的鲫鱼偷偷放进了池塘。看着它们欢快地跳进水里倏忽不见,我就象做了善事一样为自己骄傲。我不希望它们被外婆摆在餐桌上,我更希望每天放学之后能看见它们自由自在的身影。渐渐的池塘里的动物多了起来,有人往里面放了龟、虾,甚至某一年夏天,一个雨后的夜晚,母亲和我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蛙鸣,呱呱呱,还不只一两只呢。母亲露出厌恶的表情,说今后睡不清净了。我却暗自窃喜。我喜欢青蛙,喜欢它空灵的吟唱。后来我在离家30多公里外的蜀南竹海有幸听到琴蛙的鸣叫,那种穿越山谷、天籁般的声音令我心弛神往。一直以来我对动物有种天生的怜悯和喜爱。许多人讨厌老鼠,但我相反,我觉得它们异常机灵可爱,也许这跟我属鼠有关吧。 池塘也是忧伤的所在。在我的印象中,凡是有水的地方,山涧还是大海,都有着太多令人伤感的成份。没有原由的,莫名的伤感。一个儿童的伤感常常表现在对水长久的注视。我性格中忧郁的部分大概很多都是在池塘边养成的。有一次我听见邻居对我母亲说,你家大儿经常傻呼呼站在水池边,要小心哟。母亲立即变得警惕。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他们不知道一个儿童在走向少年的过程中总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的。他们太过小心了。我喜欢呆在池边是因为我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一潭水会让我慢慢回到自己的内心。周围的事物都已消失。我沉浸在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一只麻雀或者翠鸟会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树枝上,它们的低吟浅唱会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看着它们,脸上露出早熟的微笑。 不久,池中安置了两座假山,很高很大,分别栽了两棵榕树,榕树枝繁叶茂,树冠浓密而宽大,几乎要将整个池塘掩盖,就有不多的麻雀来筑窝。我在冬天较冷的一个下午用竹筛还逮住了两只。它们也许被饥饿逼昏了头,才让几粒米引诱上当的。它们在竹筛里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筋疲力尽之后我还是把它们放了。长大后有人告诉我说清蒸麻雀味道不错,我却庆幸听到这个消息不是在捉住麻雀之前,否则当初我可能真的把它们给清蒸了。 由于榕树的缘故水面的采光显然不够,即使在晴朗的天气,我依然看不清池中游来游去的鱼群了。在我快要离开老家的那年夏天,周亮6岁的儿子被淹死在池中,一群在池边玩耍的孩子惟独他单单去了天堂。我把他捞起的时候他年轻的父亲才从午睡中醒来,哭天抢地地飞奔而来。这是一个乖巧而懂事的孩子。邻居朱阿姨在接下来的几天夜里老是看见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听见这话吃惊了很久,也叹息了很久。 我离开老家十年后母亲也搬来成都,她告诉我院子已经荒废了,特别是两口池塘,在她眼中越发显得阴森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