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 被一起插队的知青叫“戆度”,真是太冤枉他了。 他叫阿德,不但不戆,甚至还有点小聪明。比他年龄大些的女知青会说他,迭只“戆度”,门坎煞煞精!矛盾不? “戆度”外号的由来,很偶然,也必然。 下乡时,他父母给他准备了好多东西,用的吃的装了两大箱,比其他的人整整多了一个箱子。他家虽然也在下只角,父母皆是没什么文化的老工人,但都工作,兄妹不多,家里经济条件算好的。上山下乡,子女要到这么老远的地方,不知道何时能回,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出发准备行李时,各家的父母都会尽自家的能力给远行的子女备足吃的用的。 阿德带的东西多,下乡好一阵子了,大家整天吃土豆汤、萝卜汤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拿出一根香肠,穿在树枝上,放在火炉里烤熟,然后香味十足地一口馒头一口香肠地嚼。有时,他会把香肠与围在他身旁的人分享。然而,有人分享了,却扔了句:“拆那,戆度,价丁点”, 嫌给他分享得少了。那时,经过“文革”,上海下只角出来的人,有的就是这般模样。他们的认知是,谁把自己的好东西与人分享,就是“戆度”,如果他得的少了,就“拆那”。 “拆那”,虽然是习惯的口语,但多少有点不尊。所以在上海,以前学雷锋的日子里,共青团、学校总要组织讨论“雷锋是不是傻子”这样的命题。 一句“戆度”,竟像一只飞标扎在了他脸上,成了他的标记,成了他终生挥之不去的外号。直到现在,我们插兄们聚会时,有的人还会叫他“戆度”。 阿德是68届初中的,即66年初中一年级还未上完,就响应伟大领袖号召,跟着全国人民一起造反闹革命了。造什么反闹什么革命,他和他的同学们都没弄明白,就觉得不要上课、不要做作业了,还不必听老师的话了,好热闹好自由好开心。阿德还是蛮安分的,没到社会上去混,没学不良行为。那时,无所事事的青年精力过剩,就喜欢到马路上弄堂里流荡,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一群群,闹事生非,打群架,甚至找女人,搞流飞。家长都害怕死了,生怕自家的孩子卷入其中。阿德只和同学们一起打牌、下棋。开心自由到68年,初中毕业了,又晃荡了一年,69年,才十七岁,就被工宣队和街道里的阿姨爷叔们,几次三番上门,敲锣打鼓地动员到边疆去。 临走前,他父母一再关照他,要看风使舵,要结交好人,要靠牢老干部。老干部,就是和我们一起下乡的原市委市政府工作的干部,也和我们一起到边疆接受改造。 我们知青中,有不声不响的,有叽叽喳喳的,有斯文的调皮的胆小的胆大的,有诚实的也有沾上了不良习气的。阿德心里很明,他谁也不得罪,谁都接近,谁都要合得来。于是,几乎我们下乡在一起的知青,甚至在一起的老干部,都有幸尝到了阿德箱子里的香肠、干果、糖果之类的小吃。 最惹眼的,还是阿德认了四个年岁较大的女知青为阿姐。那四个女知青年岁都比较大,很有社会经历和经验,而且个个精明能干。在下雨下雪不出工的日子里,阿德经常带着他箱子里的存货,到阿姐们的寝室里,加上阿姐们从老乡那儿找来的食品,由手巧的阿姐们烹饪出可口的美食,与四个阿姐们一起享用。那时大多知青们一天三顿在知青食堂里吃着寡淡的土豆汤,而阿德能与阿姐们快乐地共餐,真是羡慕至致,却望尘莫及。 那时,阿德也经常到老干部的宿舍去。老干部们住在一起,虽然和我们一样叫插队,但是他们,带工资的,当然不必像我们非得干活挣工分。他们有时间有经验把自己的宿舍整得暖暖和和干干净净,很舒服,和我们知青的宿舍大相径庭。我们和他们有距离感,不只生活习惯,还有他们的一本正经,挂在嘴上的革命道理,我们都不常去他们那儿。阿德却不管,他会粘人,和老干部们很随便,和他们说笑打诨逗趣。他们说他,哪里是“戆度”,简直是小精灵。 不过有一件事让他吓得不轻,从此再不敢和老干部们嘻嘻哈哈了。 那是在食堂门口吃饭的时候。人很集中,老干部们也在。阿德拿着吃剩下的饭菜,走到前面的猪圈倒进猪槽,几头猪见状叽叽咕咕涌了上来争抢。阿德大声地说:别抢别抢,给你们办个学习班了。接着他就朗诵道:“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在学习班上得到解决。” 这是段毛主席语录,最新出来的。在门口吃饭的知青们听了后,都喷饭,都哈哈笑了,连连说,迭只“戆度”,迭只“戆度”。 一位老干部,神情非常严肃地把阿德叫到了一边。对他说,你思想有问题啊,这是毛主席语录,能这样肆意瞎用吗?什么性质?如果不在这里,早两年,你会被打成反革命的。不知道吗? 阿德听罢,口瞪目呆了,一会儿害怕地哭了起来。不过我们知青们谁也不当回事,只觉得恶搞,好玩。后来听说阿德被批评的事,反而觉得小题大做,多管闲事。后来,下乡了许多年,我们都觉得在边远的农村是没必要讲什么毫无用处的思想政治。 在东北边境生活劳动毕竟是很艰辛的,一天天,一年年,我们都这样熬过了,但随着年龄增大,不免都要想到自己的前景。三年四年,五年六年,越来越多的人离开知青团体了,有上学的,病退回家的,投靠亲朋好友调转他方的,出嫁远方的,相互结合成家的,更有嫁娶当地老乡的。 阿德的好朋友们也一个个走了,尤其他的阿姐们,走的走,嫁的嫁,他一个都没有抓住,他只是她们眼中的小阿弟。于是,他也只能像其他知青一样在沉重的劳动中,在孤寂的生活中,一年一年地挨日子。 终于挨到了大返城,阿德也随着潮流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工作、结婚、生子、下岗、另谋职业、扒分养家。 阿德下乡几年,文化没怎么提高,但生存能力却变得很强。返程后,单位钱赚得少、甚至下岗,开出租,做小生意,再不干脆玩麻将,跟他以前玩象棋一样,煞煞精,每每赢多输少,既娱乐又省力、又来钱,日子过得没像其他返城知青那样艰难。 和全国国企职工一样,阿德提前退休,看着自己菲薄的退休金,他就干脆以麻将为业。 所以,我们知青聚会时,总会有一桌麻在会后延续着,阿德自始至终都在那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