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在记忆中找寻那个小镇。我极不愿寻它,又不能不寻它。 我在这个小镇出生和长成。妈妈说生我的那个夜晚很冷,她整夜把我贴在心口用自己的体温为我驱赶人世间的严寒。大约半岁,有一张照片。一个小布兜兜和一双惶惑的大眼睛,小屁股坐在方方正正的一块花包袱皮里,花包袱皮铺在水库工地的碎石头子上。 如今想来,那双惶惑的眼睛一开始就似乎预示着什么。 一群孩子,在狭窄的马路上玩捉迷藏的游戏。黑灰色的天空下面只有马路是暗白色。一辆大车开过来,撞倒了一个小女孩,是在刹车的瞬间,女孩只是受了点轻伤。她从马路中间爬起来,傻傻的站着。司机气呼呼地跳下车,揪住女孩的胳膊就往车上拉。一个大些的男孩冲过来,用力揪住女孩的两条腿。他不能让司机带走她。大人们说司机会将淘气的孩子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扔下车,让狼叼了去。男孩一边央求一边死命地抱住女孩的两条腿。女孩的哭声撕扯着夜幕,凄冷而无助。?????? 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口和门缝中泻进一个大大的房间。大大的房间罩满了白雾般融融的月光。几十张小床横竖整齐的排列着。这是个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只有这个女孩例外。 她躺在小床里,老师坐在带玻璃罩的煤油灯下织毛衣。通向后山的门被紧紧闩住,屋子里一丝风都进不来,热得像个蒸笼。 女孩并没有感到孤单,她早已习惯了小朋友全部被接走,只留下她一个人。不过这热着实太难熬。她大声叫喊,要求老师开开大门。老师终于火了,将她连床带人搬到了门外,然后“咣铛”一声关上了门。 女孩躺在小床里,感觉好极了。月光将山林照得象白天一样清澈明亮。她看见了山顶的烈士纪念塔,那里埋葬着为解放小镇而牺牲的人,她曾经和老师小朋友们一起去献过花圈;她还看见了月亮里的大榆树和小白兔,她想小白兔一定也看到了她。奶奶说过,只有聪明的孩子才能看见月亮上的东西,因此她很得意。 一阵山风从树林那边飘来,飘到小床里。不知名的小虫们唱着好听的歌,象妈妈的摇篮曲。女孩很快就睡熟了。 忽然,一种因磕绊而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女孩。她睁开眼,一对可怕的大眼睛象两只手电筒般发出耀眼的光,向她直射而来。随着她“哇”的一声大哭,后门开了,那野兽可能是害怕灯光,转身向山林逃去。?????? 黄昏,落日将西边的天空染成血红。田埂拐角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和一个大点的男孩在寻找野菜,听大人们说整个国家都在闹自然灾害。女孩直起腰,甩甩酸痛的手腕,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又一次来到竹篮边,看着大半篮野菜笑了。女孩很瘦,象她自己那两条细长的辫子。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奶奶就会把这些野菜切碎,放到大铁锅中熬煮,她和哥哥弟弟们趴在锅台上看那绿茵茵的碎片在水中翻滚,一种浓浓的菜香就把肚子惹得咕咕叫了。 天越来越暗,两个孩子收拾了往家走。迎面走过来几个大男孩。其中一个抬脚将女孩的竹篮踢翻,野菜撒了一地。女孩慌忙去捡,却怎么也抢不过那几个大孩子。 大孩子们走了,留给女孩一个空篮。女孩捡起空篮,却迷失了回家的路。?????? 女孩的家原先是个庙。黑洞洞的好几间房都没有人住,满满的堆放着许多旧桌椅。 她最怕黑夜,怕那黑洞洞地房间里会真的有什么。 弟弟染上白喉住进了医院,常有死孩子从那个病房推出去。弟弟很怕,他逃了回来。那是个漆黑的夜。爸爸大发脾气,吼声在黑洞洞的空间里回荡。弟弟哭着,被逼着送回了病房。 她怕弟弟也会死,比怕黑夜还怕。?????? 这个女孩就是我。 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岐视,似乎是因为父亲引起。只知道父母从北方来,从解放军的队伍上退下来,却不知是为什么。当地人的孩子在我家门前排成行,将我编成歌来唱。我虽是土生土长却总是格格不入。歌词大意是将我看成“贼”。奶奶听懂了气得大哭。因为她总在绵绵的冬夜盘腿坐在“炕”上,将那些“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青蛙小子”“满身虱子的乞丐”的故事讲给我听。将一棵善良而诚实的种子播入我幼小的心灵,视偷为奇耻。记得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我非常生气,搬起一块石头,扔进了当地人的天井。石头和石头的撞击声惊动了那家的男主人。当他面对一个怒目横眉的小女孩的时候,语气缓和了下来,最终让他的孩子向我道歉。 上学了,“同桌”在桌面画条分界线。只要越过就得挨他的拳头。我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天我咬紧牙关,憋足力气,在他越线的当口重重地回了他一拳。 几门功课中我顶喜爱语文。总也忘不了老师将我的文章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时那得意洋洋的样子。 大约是从我上三年级时开始,由父亲口述,我代他写上诉材料。直写到小学毕业,中学毕业,插队落户到农村,那些信却如石沉大海。 农活很苦但心里清净。插秧,割谷,打场,犁田,??男人女人的活我都干;泉水溪边歇工,姐妹们教我锈花,给我看她们为情郎做的鞋,任山风随意吹拂,让笑声尽情飘荡;拜师学医,上山采药,针灸火罐,治好过不少村民的病。 大伙选我当劳模,戴朵红花到县上去开会。可我的入党申请却迟迟批不下来,听说是因为父亲的牵连。那天大雪纷飞,我步行几十里回家,进门就问这是为什么。当时父亲无言以对,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都重新入党了,为什么还会影响你?”“您还不如从来就不是党员!”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父亲惨白着脸没有再说一句话。为此我内疚至今却始终没有向父亲道歉,我不愿再提这件事。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的第二年,为父亲彻底平反的文件才到了我工作的研究所。听父亲说这已是第二次平反了。文革前的一年,为我父亲平反的文件就下到了县里,在县委领导间传阅时,说是传丢了。接着又是十年浩劫,……20多年了,恢复原级已无任何意义,听说父亲补交了不少党费。但父亲很欣慰,他说他没有为我们留下耻辱。 但由于父亲的“问题”给了我一个“灰色”的童年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我一心要逃出这个小镇。在工厂集体大宿舍的晚上,同伴们在说笑打闹,一件新衣几个人轮流试穿时,我在床上读英文;插队的伙伴都招工回城了,我孤身一人留在大山里等待上大学的机会。我就是要逃出这个小镇,我终于逃了出去。大学毕业时,因为品学兼优,系里决定将我留校。我对书记说:把我分到北方去吧,越远越好。我就是想要离这个小镇远一点。 说也奇怪,几十年过去了,我做过北京市民,深圳市民,也到过全国不少城市,却就是忘不了我总想忘掉和远离的那个小镇。 小镇在我的梦中出现多在夜里,温馨静寂,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童年小伙伴的家了;在一万米高空,依机舱窗口看云雾变幻成村庄时,总将那村庄当成了我的小镇,还仿佛看到了我们儿时掏鸟蛋的那棵树;一个黄昏和几个朋友走在湘西山寨的田埂上,我的记忆又立刻回到了小镇,夏夜与几个小伙伴赤脚摸黑走在田埂上,到水田口处收鱼网,网还没有提起便有“吡哩啪啦”的鱼打水的声音传来,吃鱼倒是次要,只是爱听那声音。…… 每每回到小镇,必与儿时的伙伴们游览“文峰塔”。当站在青石条砌成的塔顶,让清风轻拂,惬意无比的一刻,我便记起了小时候听邻居邓婆婆讲的那个故事:镇上本来有三座“文峰塔”,抗战期间,由于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使小镇顷刻间夷为平地。邓婆婆是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她看到了窝驹塔边的那棵皂角树上挂满了人腿人胳膊和人肠子,她听到了被埋在地下的人痛苦的呻吟。她说她不顾一切地往远离小镇的方向逃,逃到山脚下的尼姑俺里才免一死。三座“文峰塔”中的一大一小都倒塌了, 唯有这不大不小的一个留了下来而成为历史的见证和小镇的象征。 记得那次与一中的同学们登塔,一个叫罗学强的男生,站立塔顶,仰天吟诵:“今游文峰塔,鬓已有白发,回首问孤塔,何处是我家?”那诗句那情景,几十年了,就是忘不了。也许是它代表了逃离小镇的游子们的共同感受吧。 岁月的流水冲刷着记忆的堤岸,将痛苦和怨恨清洗得越来越模糊却把对小镇的思恋显现得更加明晰鲜亮了起来。这里有一个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原由,我快乐的时候烦恼的时候都会想到它。 小镇于我,是驿站是港湾是土地是根,是一棵累了可以依靠着歇息的树,是一湾渴了可以手捧来润喉的溪,没有它我不可能走远。 无论是美是丑是贫是富,小镇是我的故乡,是儿女眼中的母亲。 有人说如今的孩子没有故乡,这话是对“漂泊”而言。我们是长大以后才漂泊的,我们的孩子却是出世就随我们漂泊。但既有“漂”,必有“泊”,最初的“泊”就是故乡。 我希望我的女儿比我有出息。我走出了小镇,她会走出中国。于世界,中国是她的故乡。 1996年11月13日于深圳 插画:孙小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