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懒于运动，尤以登山为第一苦事。但随着旅游业的红火，四处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每当我的朋友们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起泰山的日出，黄山的云海，我心里总有一种难为情的感觉。中国的名山我竟然一座也没有去过，还能叫中国生中国长的中国人吗？去年七月，我终于下了决心，要在五年内游完中国的名山，以对得起中国生中国长这个词组。刚下了这个决心，就有一个擅长丹青的朋友从河北来，要去峨眉写生。他对我说，他的那些到过峨眉山的邻居告诉他，峨眉山的猴趣，佛光，云海，日出可以称为中国名山中的四绝。他的“四绝”说引起了我对峨眉上的向往，于是，我决定把游峨眉山作为我游中国名山的第一站，遂陪同他作了一次峨眉游。

才登山时，受着金顶揽胜的鼓舞，我憋足劲一路疾走，及至金顶，却大失所望。我没有见着佛光，自然不敢妄加评说。日出和云海我都看见了，其实，这日出还不如电视中的日出绚丽。云海呢，不过就是一些云雾在山腰漂浮，将山头围住罢了。这种景象对北方平原的人来说也许是奇观，但在重庆，只要你走出市区就随处可见，在缙云山狮子峰看云海就不比在峨眉金顶看云海差。至于猴趣，我们在上山的路上也遇到了七、八只伸手要食的猴子，我们给了几块饼干它们就散去了，还没有在动物园逗猴子过瘾。那天下午，我拖着又酸又疼的腿一步一颤地下山，一路十分后悔，总觉得不该花钱来峨眉山受这份洋罪。

好不容易，我挪到了九老洞。

九老洞位于从金顶下山的半途，这儿有一座古刹。站在古刹的山门外四下望去，脚下是一道邃不可测的深谷。四周是层层叠叠，蕨类丛生，藤萝缠绕，壁垒森严的林墙。看那林中的树，它们大多站在悬崖峭壁上，根部没有足够的土壤，却都昂然挺拔。有的像擎天大柱，要多人才能合抱，有的高耸如云，我仰掉了头上的草帽还没有望到它顶尖。就是那横七竖八，倒伏于林中的古树也富于原始的健美，丝毫看不到一点颓丧的表情。我的脑子忽然跑进了一个思想，这儿的树木不正是我们对待生活应该采取的态度吗？我想把这个思想告诉那位北方朋友，却见他已经手拿画板，坐在一块青石板上了，原来我们所见略同。

不觉霞云欲残，夕阳下西山了。山显得更绿，林中的小路看上去也有些神秘。已经不能下山了，我们决定就住在古刹。

是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我那位同伴拿着他的画在陶醉。我呢，躺在床上，研究着为什么贫瘠的山崖能长出茂密的森林。忽然，我听见一阵呜呜的叫声从那邃不可测的深谷向这古刹袭来，气势是那样磅礴，如千军万马，暴雨掩来，要一举摧毁整个峨眉山。跟着，群山狂吼，如万雷轰鸣，似乎在迎接挑战。

一会儿，这轰鸣声小了下去，只听见树叶飒飒，如情人在喁喁低语。但很快，山林又响起了凶猛的咆哮，那呜呜声，哗哗声，噼啪声，砰砰声撕人心肺，就象有千军万马在自己身边厮杀。倘若这儿有一位军史学家，他一定能从这厮杀声中分辨出，哪是成吉思汗的骑兵，在野性的呐喊声中扑入敌阵；哪是苏军的坦克集团，在轰炸机群的掩护下攻入柏林。

“这是什么声音？”我问那位北方朋友。

“是森林和狂风搏斗发出的声音。”北方朋友答。

啊！自然界的搏斗竟然如此惊心动魄，使人也想奋身投入战斗。

我再也抑制不住心旌的摇撼，猛地推开窗户，想领略一下被风刮得飞起来的感觉，山风立刻刮倒了北方朋友的调色板，我却稳稳地站在窗口，没有被风刮倒在地。我感到奇怪，对北方朋友说：“这风不是很猛呀！”北方朋友到窗口来看了看，说：“你看这周围的树木好密，风都被这些树木挡在森林外面了，能冲到这儿来的只是山风的小部队，要不然的话，我们今晚住的这座古刹早被山风抬走了。”

这时，山风还在咆哮，森林还在呐喊。

我问北方朋友：“你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阵势么？”他顺口吐出一个词:“排山倒海。”我想了想，排山倒海用来形容风的气势还算确切，但是形容不了森林的力量。用什么词来形容森林的力量呢？我在窗口站了几分钟，把枯肠搜索了一个遍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词来，就关了窗上床了。

第二天，当第一抹阳光涂上古刹的飞檐，我们就背着行囊来到了古刹的山门外。看四周，昨晚咆哮的森林这时正静静地舒展着四肢，象一群打赢了一场恶战的勇士，带着骄傲的微笑在沐浴阳光。朝露中，它们的枝叶显得更加繁茂，它们的根茎显得更加坚不可摧。这情形暮然把一个词推入了我的脑海：众志成城！对了，众志成城才是对强悍的森林最贴切的形容。正是有了众志成城的精神，这片森林才能历经风暴而保持着葳蕤蓊郁；正是有了树木的众志成城，危崖边的古刹才数百年不倒。我继而想到，也正是有了众志成城的精神，我们这个多难的民族才能战胜无数次灾难，一直屹立在世界东方，众志成城是中华民族赖以生生不息的精神啊！

我把这些思想告诉了我那位北方朋友，他微笑着问我：“还后悔来峨眉山吗？”我回答：“就是听昨晚那一场风暴与森林的厮杀我就觉得这一趟值。”我们同时向四周的森林敬了个庄重的军礼，然后向山下走去。这一路下山，我竟然觉得腿不疼了。

202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