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县城里楼房很少，也不像现在大小单位设门卫。就连县革委，武装部这样的威名显赫单位也没门房，办事的都是长驱直入。当然，这种地方一般老百姓还有小偷小摸也绝不敢问津。

我从化工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化工厂工作，三年头上就熬了个中层干部。厂里也经常有搞推销的，遛弯玩的闯将进来。一般是由干部出面撵走。只有写有“闲人止步”的有危险车间和“仓库重地”的地方，工人也有义务赶走。还有一种人，进大门就要有人撵，那就是傻子。

改革开放后，随着武侠小说的泛滥，傻子有一阵被戏称“大侠”，看他们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的神态，感觉还是有些贴切。

前些年年关农机厂里发生了一起傻子被冻死在后院墙夹道内的事。农机厂厂长被军管会召去训斥。我们化工厂广清厂长受到触动，开大会说，傻子“可朗”不得，你今天给他半块馒头，他明天又来了，谁见了傻子不撵，当心我弄你。克朗是句老家土语，意思就是“可怜”“怜悯”。

我出差在火车站候车室等车时，进来一个老头，穿着半旧的蓝棉大衣，也没看出人是傻子，在那里站直了，举起右手，表情肃穆庄重，声音洪亮，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也祝他的亲密战友董必武同志身体健康。夹杂着江浙腔的普通话，像是模仿总理的口吻。那一刻我被惊住了。我相信傻子的眼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

多年以后，我在滏阳河新桥上不期而遇满头白发的广清厂长，聊了一会儿天，有一句对我印象尤为深刻，那时的傻子是真多。

离化工厂最近的一个村子叫旧城，旧城有个小媳妇叫兰，大家按《孤胆英雄》的电影人物叫她阿兰，阿兰中等身材略显瘦，夏天卖冰棍冬天串糖葫芦，每天风风火火的，从自行车前大梁套腿下车，下车后跟着车子惯性跑。阿兰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时间基本上固定，成了我们厂区的一道风景。

这一年，厂子里起了个三层的家属楼，是福利房，福利房是一分钱不要的。县化工局陈局长在下班路上截住我，让要我顶名分一套，他有用。化工局是化工厂的顶头上司，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一身毛料中山服的陈局。

风言风语说我们厂硝铵车间的青工小常是陈局亲戚。小常不好言语，工友们背后叫他“小狼狈”，那时我谈了个女朋友在夜大教书，有一次我在教室外走廊上等她的时候，居然发现坐在后排的小狼狈，脱掉蓝劳动布工作服换上时髦猎装，小伙子也很精神。

分房评分我在最后一名，比材料库的鹿明高1分。要说这房子是应该分给鹿明的。鹿明是顶替工伤而死的父亲来我们厂的，带着他的寡母，又娶了针织厂的女工家珍为妻，一家人挤在单身宿舍顶头的房子，屋顶吊了一个布帘，隔开了婆媳。有时会见鹿明的寡母在大门口对面的几块砖头上坐着，大家都晓得，那可能是刚下夜班的家珍和丈夫在温习功课。

单身的坏小子们躲在鹿明家窗户下听墙根，说家珍在尿桶里撒尿的声音是“打鱼的人经得起惊涛骇浪”，家珍婆婆是“幸福不是毛毛雨”。惹得鹿明一天到晚操这个他娘操那个他娘。

也许是上边早有默契，新房的钥匙一直也没给我。鹿明一家为此视我为仇人。鹿明的寡母有一次说到我脸上，大兄弟，你不厚道呀，你又不稀罕房子，硬挤我们家房子干啥。家珍见了我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有时候他两口子见了我指桑骂槐的对骂。

我找到行政科的徐科长，鹿明一家子是和我怼上了，我看后院空下的材料库砖瓦还好，他家外面的空地垫一下，接一间房，掏个门……，我还没说完，徐科长说，你又问心无愧，再说材料库废弃也是国家财产，你跟鹿明这傻子致啥气。我想也对。

有一次开会，我站起来发言，鹿明偷偷溜到我后面，轻轻挪了我的板凳，让我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头磕在后排桌腿上。

这天天黑，我在大门口碰见了一个年轻的傻子，我在食堂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夹了块酱豆腐给他。

再一次想起鹿明是二十多年后，厦门的鼓浪屿，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对我笑，我以为就是陌生人善意的招呼，没想她又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年轻时总到你们厂卖冰棍。我仔细端详了一下，丝毫没找见当年阿兰的影子，她告诉我，旧城村早拆没了，补偿了几套房，现在就吃房租，年轻时受罪，现在好好享受享受。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到了鹿明。

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化工厂数十次出现同一个场景，鹿明追打一个年轻的傻子，那傻子身体矫健，吐字清晰，

小鹿小鹿，

恁媳妇风大浪急脖子挂俩兔

小鹿小鹿

恁娘淅淅沥沥完事穿棉裤

5月，我接到通知，被保送南京化工大学读本科。接到通知后，厂里让我到四川化工企业去取经，说白了，就是安排我玩一圈。

那时重庆还属四川，在重庆的一个中学门口，几个男孩在像小老虎一样打架，矮瘦的黑裙子女老师一出来，几个男孩马上没电了，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女老师用食指一个个点指，瓜娃子，瓜娃子。我扭头问陪我的重庆化工研究所的侯工，啥意思？侯工说，就是我们北方人说的傻子。

在四川回来后的一个晚上，我借了辆三轮回办公室搬行李。这时拿到夜大文凭的小常小狼狈，已经接替我的职务接手了我的福利房。刚出厂大门，提着一网兜苹果的鹿明追上了我。满脸歉意对我说，我是从村里出来，不懂事，我就是个傻子，以前的事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把自己用钢筋焊的脸盆架和一床毛毯给了鹿明。回头看边抹泪边走的他的背影，心里涌过一丝怆然。都是瓜娃子，拉（哪）个不是傻子哩。

冰释前嫌，心情大爽。夏天凉爽的晚风沁人心脾。我蹬着三轮，忽然举起右手，扯开嗓子：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也祝他的亲密战友董必武同志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