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三个弟弟，长大成人的只有一个 。其它两个都早早夭折了。二弟只长到两周岁，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生命。那时家里还有两个男孩，所以父母并没有伤心欲绝。又过了三年，年方五周岁的三弟溺亡，整个家天都塌了。

那夜母亲三番五次往屋外冲去，她要去那口吞噬了三弟的水塘，陪着她最心爱的孩子。父亲则是彻夜哭泣。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句话一定是为父亲这样的铮铮铁汉准备的。

父亲是一个极其传统的农民，对男孩有着天然的重视。当母亲生下最后一个妹妹时，家中已有四女一子。但他觉得家中男丁太弱了。为了充实男丁，父亲毅然带动全家踏上了超生游击之路。经过三年的辗转，二弟出生了。父亲非常满足，毅然回到家乡贯彻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可那时母亲已经怀了三弟。因月份太大，三弟最终得到了出生的机会。

那几年是家中生计最艰难的时候。但父亲每天乐呵呵的，他非常满足。家中有四女三子，在他看来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他常说人多力量大，人就是财富。不管在什么时代，有人才有希望。一个家庭只有人丁兴旺，才有未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二弟长到快两周岁时，莫名就得了一场不治之症。辗转医治了半年多，便早夭了。二弟是一个可爱而聪明的孩子，深得大家喜爱。如果没有三弟，他将会是家中最得宠的孩子。可惜，他的聪明可爱，逢到三弟便流于平凡了。

三弟是一个极其漂亮、聪明的孩子。我至今想起他，依然要感叹天道失公。他的样子比之现今媒体上热推的所有童星有过之无不及。小小年纪，天赋异秉。那时他还没有上过学，却已经会算100以内加减法，已经学会了声韵母。并没有人刻意教他。只哥哥姐姐们在做作业的间隙里，经不住他缠而教一两下子。

一向对孩子严厉有加的父亲，对三弟截然不同。无论多忙累，回到家里他都会主动抱他、逗他玩儿。这在父亲已是破开荒了。家中子女如此之多，我行二，却从未见他对其它孩子如此过。他抱着三弟，就如同抱着一个家族最远大的希望。

三弟虽然独享父母兄姐全部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他又乖巧又听话，对我们也非常友好。亲戚朋友莫有不爱他的。如此一个极好的孩子，上天却没有给他成人的机会。

想起三弟出事那天，也真诡异。那时我在县中读书。学校的白面馒头非常好吃。但因为生活费有限，我竟从未带过馒头回去给弟妹们吃。那是一个周六。上午坐在教室里上课，也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一个念头，竟使我决定下午必须买一些馒头回家。

“如果这次不买，可能以后有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吃这种馒头了。”

正是这个荒唐的念头，促使我买馒头的。

偏偏那天我回到家时天色已黑，母亲却还没有开始做晚饭。我把馒头拿出来分给弟妹们吃，大约是每人分了一个。可是他们都太饿了，一个馒头显然是不够吃的。三弟偎在母亲腿边，嚷着要吃饭。母亲那时或许在想着某一件烦心事，对三弟斥了一句出去玩儿。

那是一个乱糟糟的冬夜，又冷 ，风又大。也不过是几分钟的空档，悲剧竟已向三弟伸出了魔爪。等大家意识到三弟不在家时，就已经寻不到他了。先是邻居，再是全村，最后是村头村尾都找了个遍，全然不见他的影子。有人提醒父母找一下屋后的水塘。母亲非常自信地说，“我儿子不会去水边的，他从来不去玩水。”

从而错过了最佳的寻救时间。

全村找了个遍，三弟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般。父母亲才回到屋后的水塘边。父亲跳进冬日刺骨的水里，搜寻了整个水塘，一无所获。水里没有，父母心头松了一口气，又要上别处寻去。这时叔叔二话不说跳下去找。说来也怪，叔叔不出一分钟，便捞到了。 三弟脸色煞白，已经没有鼻息。

谁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母亲跌坐在塘边，坚称三弟还活着，围观的医生马上给三弟注射了最好的强心针。我则抱着湿漉漉的三弟，不断地对他人工呼吸。如此折腾了一个小时，他的身子渐渐硬了。父亲这才开始哭，家人早已经哭成了一片。围观者无不动容。

那真是我小小人生经历过的一个最难忘的夜晚。那时姐姐在外打工，我是家中最长的孩子。我是那一夜突然长大的。那一夜母亲寻死觅活的，父亲只管哭，对其它人毫不关心。劝慰母亲，拦下她的每一次冲动，是我那晚的全部重任。我整夜哭泣，却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就不见了母亲。我还得顾住父亲。生怕希望破灭了的他，丢下我们一大家子，不知所踪。

那一夜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

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祖坟的。二弟亡故时，父亲卷了一张草席，草草埋在了河滩边的一处荒地里。但三弟则不同。父亲特意给他做了一副小棺，将他生前的衣物用品全都放进去，葬在了太爷爷的旁边。因为三弟是早夭的，每年清明，父亲不许我们去祭扫。但他自己却每年必到三弟坟前上香、祭祀。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谁也不敢提三弟。自三弟走后，母亲着实萎靡了一阵。任何时候只要一提起三弟，她必得落泪。那时，我们6个孩子有一张合影。母亲每每思及三弟，便对着相片垂泪。有一天，我实在心疼母亲，便一把夺过相片，撕了个粉碎。此后多年，我一直追悔莫及。那是三弟存世的唯一相片，而我却亲手撕了它。如今三弟走了已经二十四年，家中竟然没有一样他的遗物。

没有遗物，不代表不怀念。在我漫长而孤独的青、少年时代，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梦一次三弟。梦里，他还是喜欢缠着我，央我带他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