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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5期|赵志明:风和马和牛的故事(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赵志明 点击:

赵志明:青年小说家,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武汉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青年文学》编辑部副总监。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帝运匠心》等,即将出版《看不见的生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石中蜈蚣》(江苏文艺出版社)等。

 

风和马和牛的故事

赵志明

张三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小蟊贼。有手有脚身体也颇健壮的年轻人,却要做小偷小摸的营生,委实让人不齿。不过,他既然入了这一行,断不肯将自己的职业轻易示人,所以除了他那几个臭味相投的同伙,旁人最多觉得他整日游手好闲,挣一些来路不明的钱财,想不到他是惯会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梁上君子。

有一次,一个同伙分享了一次难忘的入室行窃经历。这个同伙偶然潜入城中一户人家,未及翻箱倒柜,却在客厅的餐桌上发现了一张留言条,上面写道:“你上门一次不容易,这一点钱请收下,但请你不要将房间弄乱,因为我家中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你拿走。”留言条压着的信封里,居然奉了三百元现金。当时的三百元,可以抵一个家庭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一伙人行窃有些年头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主家,说是傻瓜估计没有人怀疑,说是豁达洒脱肯定也有人信。这个同伙直觉那个空信封里——不知为何他只掏出了钱,却留下了装钱的信封——还会装入三百元现金,但除了张三,当时没有其他人愿意相信,他们都做贼心虚,担心再次贸然上门作案无疑是自投罗网。

张三心里始终记挂这件事,甚至在梦话里都能将那个地址说得分毫不差。终于在连续几天贼也走空的坏运气照顾下,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潜入了这户人家,果然看到了同样的字条,也如愿取走了三百元。过了一段时间,好像是为了验证那位主家接下来的行为似的,张三再次光顾,又读到了原封不动的那段话,拿到了同样厚薄的一沓钱。真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张三庆幸之余,不免怀疑此事的真实性。老话说,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两个同伙接连三次的好运足以让张三以为自己被引导进了荒诞的梦境。

至此,张三陷入了沉思。在失主与窃贼之间,他隐约觉得多了一层关系,失主像是供奉者,而窃贼成了被供养者,这是作为窃贼的他之前从未遇到过也从未思考过的。既然如此,张三完全可以只偷这一家,假如这位主家每天出门前确实都会为不请自来的到访者特意准备三百元,哪怕张三一月只来一次,取走这份供品,养活自己也绰绰有余了。可是,这么一来张三还能算是小偷吗?抑或说,偷百人千户,与只盯着一家下手,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张三甚至有了一种特别强烈的冲动,他想如法炮制给主家也留下一张字条,希望主家能一次性准备一大笔钱给他,比如按二十年算就是七十二万元,友情价打个折凑五十万元整数,那样就能省却他定期上门自取之苦。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行为就不像是盗窃,倒更像是勒索了。而主家肯定也没想到反复花钱打发的居然是同一个贼,显然更无法接受。自此,张三隐约看到了眼前展开的自己的极其漫长的小偷生涯,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见不得光的糟糕生活。很难说他还有没有其他感悟,总之,他已经决心改头换面去过另外一种可能的生活。比方说,他的特长既然包含了开锁这一技能,他与修锁匠之间便只隔了一个主观意愿,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自食其力者。

同伙们不太能理解,但也不愿意过多干涉他,只是以经验主义者向他传授弥足珍贵的教训,生活不仅残酷,而且心怀恶意,不然为什么有如此多的人堕落成罪犯呢?要知道,每个人生下来相对于这个世界其实都是白纸一张,没有人会愿意将这张白纸浸泡在污水缸里,最后难见天日。或许被同伙们说动了,或许张三本人确实对即将开始的阳光下的新生活并无十足把握,他决定在金盆洗手之前干票大的,好像这样做多少能对得起伙伴们此前一路同行的旧情,毕竟以后他们就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了。当然,这多少受到五十万元妄念的刺激和影响。这让张三的决心甚至沾有了一丝悲壮之气,如割袍断腕一般,不过他斩断的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截老鼠尾巴。

然而,做小偷的人估计胆子也小,要不然就去做剪径的大盗了,张三左右衡量,银行不敢动,金饰店不敢撬,最后锁定了一家通信器材店。原来,张三曾去过一家店购买BP机,当时店里面人头攒动,几个店员都是势利眼,对挑选中文机的顾客大献殷勤,对比较数字机的就有点爱搭不理,不要说服务周到了,连回答提问都敷衍得很。一个店员给张三拿了一台数字机,之后竟再无人理睬他。张三眼见人多,店员的注意力也都不在自己身上,便攥着这台数字机扬长而去。本以为得了大便宜,没想到得手的却是一台概念机,张三遂以为奇耻大辱,至今恨意难消。既然如此,他决定索性就以这家店作为下手目标,前番受挫就当是踩点了,至少他已经知道柜台里面展览的都是塑料货,真家伙要等到顾客交钱后才从储藏室里取出来,可能是放置在普通货架上,也可能是锁在保险柜里。当然,穿门进户对张三来说是小事一桩,他闭着眼睛也能做到。

就这样,张三顺利将那家店里的中文机和数字机席卷一空。他知道店员发现遭窃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报案,警察也势必会从销赃途径着手调查和侦破,于是连夜将这一大包赃物埋藏到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点,只待不这么风紧之后,再找机会出手,届时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地重新做人了。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百密终有一疏,张三因为以假乱真的塑料货惦记上这家店,这家店的店员也因为概念机的失窃而对张三这个顾客印象深刻,在立案后接受警察走访时,便提到了这么一个可疑人士。惯犯张三因此很快落网,但他拒不供认这批BP机的下落,只说有个叫“空信封”的人找到他联手合作,一个负责找货源,一个负责找买家,挣到的钱对半分。他已经将BP机全部转手给“空信封”,至于它们的去向,他自然一概不知。警察问他“空信封”是谁,他一时难以圆谎,只是坚称未见过其面,也未闻过其声,因为他是一个小偷,所以有时候道上人会找他帮忙,将订金直接搁在他床前的桌上。

警方追缴不到赃物,也查不出“空信封”究竟是何许人,以及是否实有其人。根据公诉人最后对案情所作的陈述,法院判处张三有期徒刑六年,即日起开始羁押。自此,张三迎来了自己两千多个日夜的铁窗生涯。

这是一个诗歌式微诗人落寞的时代,李肆对此有切身体会。比如说,没有人关心他锦心绣口吐出的诗行,而是专注于他始终别在腰间的早就被淘汰了的BP机。是的,如果没有这一台最后的寻呼机,寻呼台业务早就可以寿终正寝了,对于历史的车轮与发展的洪流而言,这不是皆大欢喜和应有之义吗?可是,就因为机主是一位诗人,他守着城市中最后一座信号塔不让其轰然倒下,与文学史中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名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呼应,因而上了热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记者们更是在新闻标题中直呼李肆为“电子时代的堂吉诃德”。这是让李肆尤为恼火的事。他不排斥媒体将其与堂吉诃德相提并论,甚至也引以为傲,但是他极其不满他们虽然称其为诗人,却在报道中只字不提他的诗歌。难道他没有创作过足以留存后世的诗歌作品吗?难道他没有借助诗歌一吐时代横亘在他胸中的块垒吗?可惜无良的媒体人意不在此,而是妄加揣测,最后强行归结为一种悲怆的英雄主义。作为一名现代诗人,李肆从来没有创作过史诗,所以他的诗歌观反对的恰恰是英雄情结,强调个人主观感受。对他而言,屈原、陈子昂式的悲怆太漫无边际了,他能够抒发的只是小人物的悲情。而这点悲情,最后浓缩凝聚在了一台小小的BP机上。诗人李肆终于悲哀地发现,在媒体的造势下自己正不可避免地变成BP机李肆。

关于此一新闻事件,虽然媒体一窝蜂地予以密集报道,但全都不是李肆认可的版本。李肆是这座城市最后一个还在使用BP机的人,这一点诚然不假,可是他完全是在行使自己的正当权益,因为他预交了十年的服务费,这是有据可查的,现在十年还没有过去,寻呼台就想要单方面终止双方当年签订的协议,停止向他提供服务,他选择了拒绝,不也是合理合法的吗?可惜,媒体人不想向公众传达这样一个真实得近乎失真的故事,而是把焦点定格在如下画面,别着最后一台BP机的年届不惑的诗人,站在最后一座信号塔下,仰望冬夜的星空,那片星空如锅如旋涡,倒悬在诗人的头顶,从而演绎着一段戳泪的传奇: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就像禹王碑吞噬着沿途遇到的一切虫蛇,李肆的孤绝坚守,究竟在等待什么?一台终将退出历史舞台的BP机,一座终将倾颓或移作他用的信号塔,一个与时代越来越格格不入的诗人,三者究竟会勾勒出怎样的一段隐情?

是啊,但凡使用过BP机的人,当然会被这类不负责任的煽情引发情感共鸣。BP机,最大的功能不就是等待被call吗?数字机会显现留言箱密码或者对方电话,中文机除此之外,还可以附上电报一般简短的说明,诸如“速回电,急”“想你勿念”“老地方见”等。家人、同学、情侣、同事、生意伙伴之间,甚至是小偷和强盗们,都在通过BP机进行必要而及时的交流。一个人,如果他腰间别着BP机,哪怕是在穷乡僻壤,BP机却从来没有因为收到信息而发生震动或发出提示音,就会被人嘲笑:没有人联系,买BP机有卵用。换句话说,就算是傻子也会希望他的BP机物尽其用。反向推论,容易明白。李肆,即使媒体称之为诗人,诗人总归也是人吧,他偏执狂一般的不为巨额赔偿所动,执意要让自己的BP机寿终正寝,不管是在物理意义上,还是契约形态上,肯定不是因为无聊、虚无或对抗,十有八九,他也会像傻子一样在等待BP机的显示屏发亮,机身发出震动或鸣叫。这意味着什么?BP机的背后显然确实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媒体人愈是语焉不详,大众愈是容易将虚无缥缈说得眉眼俱全,并愈加期待,对本该是主角的诗人李肆,他们的热情反而急遽流失,好像李肆这个人只是作为指向另一个人的“窄点”而存在,这便是李肆活着的全部价值和意义。然而自媒体首次报道之日起,李肆的BP机却从来没有接收到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消息,倒是有很多好事之徒像被摁了开关一样,开始热衷于给机主留言,或者鼓励他坚持抗争永不妥协;或者请他参加茶酒之局,无外乎是想亲眼见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人机一体,想亲耳听到在媒体催化下几乎耳熟能详的故事;甚至有出言不逊骂他是跳梁小丑时代败类螳臂当车的。

不认识的人贸然相约,李肆自然不愿赴会,倒不是他有了“名人架子”,而是不愿像“饥饿艺术家”那样被展览,被围观,被调侃,被消费,脑满肠肥,太过志不同道不合,在那样的场合,纵有美酒佳肴不可辜负,他也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的。更何况他们必然要击鼓传花一般传看他的BP机,李肆担心BP机经过这番手摸眼看之后失灵罢工,到时候只怕因为型号太老修复无望,真就悲催莫名了。

朋友们组织的酒局,李肆还是乐意前往的,虽然偶尔难免会遇到一两个好奇心重的生人,这不排除是主人的有意安排,李肆心里也不排斥,毕竟一桌生人和一桌里夹杂一两个生人有着本质区别,纵有一两个生人在场,也不足以干扰、败坏一桌清欢。

放在早年间,朋友们都知道一件事,在李肆生日那天,他会邀请朋友们大喝一场,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因为他是下午出生的。只是到了晚上八九点,李肆会突然离席,不辞而别,然后彻夜不归。为了让朋友们不至于误解他有逃单恶习,并且习惯即使主人不在场也能尽欢而归,他甚至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饭店的合伙人。李肆为何撇下朋友,又去了哪里,成为朋友们心照不宣的秘密。直到李肆再也不庆生,自然也不会召集朋友们欢聚一堂,大家都知道变故已生,但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李肆不说,谁也不问,时间长了,彼此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李肆虽然不再大摆生日宴,但也会呼朋引类,小酌巨饮,无不尽欢,只是他再也不会中途退席离场,只要有人意犹未尽,绝对会奉陪到底。

在空旷而寂寥的郊区,输电线路塔更像巨型风车,而网状电线杆一般的通信基塔则非常稀疏,尤其是在手机普及后,用于BP机商途的信号塔越来越少,如果不是李肆坚持不退网,当地早就清零了。这唯一的一座因李肆——具体说应该是李肆的BP机——而幸存至今的信号塔,可能是因为缺少了同伴,显得更加生无可恋。就像秦穆公骂蹇叔的话,尔墓之木拱矣!

若非运营公司仗势欺人扯皮耍赖,李肆也不愿意惊动媒体,更不会亲自跑到这座孤零零的信号塔下,只为了证明他的权益确实受到了保障,有信号塔为证。当然,好事者也可以将其行为解释为,塔下的信号更强,李肆此举是为了不漏接任何一条信息。这无疑更佐证了李肆“信息时代第一等”的形象,他腰间的BP机也像树杈上的红丝带一样,感动了无数人。

其实,李肆之所以经常造访此塔,纯粹是因为喜欢上了周围的风景。被弃置的荒地更显空旷,一些自生的植物已然丰茂,被狂野的风摇曳出别样的情致。对于诗人李肆而言,信号塔无疑是运营商留在这里的一个“1”,而他是世上的另一个“1”。这两棵芦苇被风吹着,偶尔相击碰撞,就都弯腰变成了“0”,发出孤零零的声响,有时候格外动听,至少李肆听出了一些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的况味。

因此,这更像是一次郊游。李肆在背包里装满易拉罐啤酒,来到这里一个人静静啜饮。他也曾尝试组织朋友一起前往,但朋友们过于知情识趣了,总觉得那里是他一个人的后花园,外人即使受到邀约也等同于擅闯了禁地一般,因而主动禁足回避。对此,李肆是有些遗憾的。这种遗憾就好像在夕阳下喝着酒蓦然惊觉四下流淌的酒意并非期待已久的信息,而是憋成了实实在在的一膀胱尿。他便意识到自己也像腰间的BP机一样,即使没有被清屏,也已经被遗忘了。

醉眼蒙眬中,远近秋色也姹紫嫣红。李肆突然看到一个青脑壳的人,拎着一个行李袋,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塔下。

“请问,你是李肆吗?”来人怯生生地问。

李肆点点头,有些愕然。这个时间点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张口就叫出他的名字,显然不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

“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这座铁塔。”这个人像极了擅闯私人宅邸却撞到主人在家的小偷,无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能以幸会来掩饰同时绽开在脸上的慌乱羞愧,“没想到竟然能遇到你,真是来对了。”

原本,喝到酒意阑珊时,李肆便该打道回府了。他的背包里还余两罐啤酒,回程的公交车上正好喝一路,这样到家时人便醉了。清醒地来,醉醺醺地回,这样似乎更便于他在两个时空里自如穿梭。现在,既然对方的目的是塔而不是他,李肆反倒不急于离开了,他示意来客不妨一起坐下,并把两罐啤酒都打开了,递过去一罐。

陌生人也不推辞,接过啤酒,抿了一口。“我知道你是一位诗人。虽然我没有读过你的诗,但通过报纸上报道你的文章,我确信你是诗人无疑。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叫张三,刚从牢里放出来。”

“你是刑满释放,我却是无处可去。”李肆自我解嘲地一笑,“相比我来说,你还是一个自由的人,想来这里也就来这里了。可是我呢,因为BP机,因为信号塔,我反倒像是一个被拘禁的人。”

“你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和你一样,也是因为BP机,也是因为信号塔。你说你像是一个被拘禁的人,我没感受到什么拘禁,但却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愿望驱使着我来。”张三说着,打开了行李袋,里面赫然是上百台BP机,像在时光里萎缩沉睡的一枚枚干果。张三继续说:“我是为了它们而来,因为它们生产出来之后,还没有联过网,我觉得挺对不起它们的,所以一定要带它们到塔下。说到这里,我是挺感激你的,因为你让这座塔留下来了。”

“你没必要感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和你的这些BP机这么做的。”李肆无意在这种情况下揽毫无意义的功劳,岔开了话题,“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它们才入的狱?”

“六年前,我偷了一家通信店,这里的就是当夜的全部“战利品”。当然,我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判了六年刑。不过,我始终没有吐出赃物,我把它们埋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点。六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中度过,我以为这批东西能够让我在出狱后重新做人。老实说,因为怀揣着这个希望,在监狱里我比其他所有犯人更愿意改过自新。”

“但是,当你出狱后挖出这批BP机,肯定会发现它们已经完全不值钱了,难道不备受打击吗?”诗人感慨不已,“六年前,这批货估计能值七八十万元,就算是黑市,也能至少卖五十万元;可是六年后,这些价值就归零了。甚至比零更不值钱,因为BP机已经被淘汰了,没有人会要它们。”

“是的,出狱后我已经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落空了,那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张三谈及往事,依然非常伤心,“在狱中,我曾有过各种担心。那个地点虽然隐蔽,但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盗墓人的洛阳铲,或者小孩子的掘土棍,甚至是野猫野狗的爪子,都有让它们暴露的风险。而且我还害怕它们会像流动的宝物一样在土里遁走,消失无踪,或者源于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它们会变成一堆鹅卵石,甚至一丛缠绕在一起的毒蛇。那样的场景足以让我的美梦变成噩梦。惊醒后,我只能反复宽慰自己,我没有作过大恶,上天不至于会以这样的奇迹向我示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值钱的竟然会变成一钱不值的。那一天,我对着这些出土的BP机,发现它们还像未及售出时一样簇新,难过得哭了起来,我甚至想重新回到狱里去生活。失去了在想象中渴望已久的重新开始,我发现自己更适应狱中生活,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

听到这里,诗人忍不住出言宽慰:“任何一种生活,都会让久在其中的人产生依赖和迷恋。因为重新过一种生活,犹如一辆火车驶上不同的轨道,颠簸可想而知,稳定谈何容易。”此时诗人也对身边人产生了新的好奇,问:“就拿我来说吧,我作为一名诗人,从来没有想过诗人而外的生活;虽然诗人和小偷看似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但你为什么毅然想要做出改变呢?”

“因为一次行窃经历。”小偷说,“我遇到了一位奇怪的主家。他让我看到了小偷的一生,因而产生了不想继续偷盗的念头。这里面的联系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恐怕我也说不清楚。”

“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吧。不用担心我。承蒙你信任我是诗人,那么请继续信任我吧。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本质上越接近诗呢。所以,请继续吧。”

张三喝了一口酒,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的同伙曾说起过一次难忘的入室经历。我们这些做小偷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主家在家中醒目处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三百元谢仪,只为了他的家室不会被翻乱,而闯入者也不至于空手而回。不知道为什么,我牢牢记住了地址,并且两次前往。让我惊喜且意外的是,每次我都拿到了三百元。我甚至做起了美梦,如果我每次去都能拿到三百元,并且坚持二十年的话,我累计拿到的将是一笔巨款,在我的盘算中不低于五十万元。在这件事上,我毫无疑问犯了两个错,第一是我太过好奇了,第二是我不该如此理想主义。总之,我抑制住了再次前往的强烈诱惑,并且有了新的打算。我想做票大的,从此洗心革面不再做小偷。我虽然得手了,窃得的货物总价至少也有五十万元,但不祥的预感让我始终胆战心惊。怎么说呢,我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是太过顺利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主宰着。为防万一,我把赃物埋藏了起来,在我被警车带走之前,我知道迎接我的将是牢狱之灾,但至少我拿到了我想要的钱,并且将它存在了洞穴中。这足以让我挨过漫长的监禁生活。在审讯过程中,为了不暴露赃物,我交代了一个莫须有的同伙,其名“空信封”,但也不是完全凭空捏造。要知道,正是同伙的分享,我两次从同样一个信封里取出了钱,似乎只要让信封变空,隔一天它就会自动生出三百元。我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在这六年光阴中,我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那个洞穴,愈临近刑期服满,乱梦愈是频繁。在这些难以解释的梦中,货物有时变成五颜六色的石头,有时变成色彩斑斓的毒蛇。最离奇的一次是,我梦到洞穴变成了信封,信封里装有五十万元巨款。那得是多么巨大的一个信封,即使在梦里我也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信封依然薄如蝉翼,似乎里面装的是一张支票,或者是其中另有隐秘幽曲的空间,足以让我乐在其中。它在我上空盘旋,保持在我的视线内,但我怎么伸手却都够不着。在梦醒前的一刹那,信封轰然坠地,复归为一个沉默的洞穴。我走出监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挖出藏匿的货物。我已经付出了六年的代价,现在再也没有人——警察也好,店家也好——过问失窃物品的下落了。然而,我终究还是低估了时间的魔力,它一方面让尘封的失窃物保持如新,一方面又让它们变得全无价值。如果有人在深夜看到我跪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半像人半像鬼,一定会被吓得慌不择路。然后,我拎着它们,就像梦游一般去了那户人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以及去了之后想干什么。可能是担心自己关于“空信封”的信口雌黄会让主家受到牵连,谁知道警察会不会找上门去,主家有没有真的犯过什么不想为人所知的过错呢?当我第三次站到那个门前,所有的场景全然变了。外面的防盗门关着,里面的木门却是开着的。我能够看到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坐在客厅的防滑垫上玩积木。他在搭建一座城堡,已经完成了大半工作,但是功亏一篑,钟楼的顶部那架时钟的表盘总是滑落下来。我想,不管这里住的还是不是当年的人家,空信封肯定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说来也怪,我突然觉得解脱了一样,既不觉得我可悲,也不觉得我可笑。接下来,我便读到了你的新闻。我想,时间上真是赶巧了。如果我多判或少判一年,我肯定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来这里了。”

此时夕阳西下,晚风徐来。远近空中飘斜着几只飞鸟的影子。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于小偷,他似是在咀嚼一颗往事的鹰嘴豆;于诗人,他似是在琢磨偶然性下的必然性。

良久之后,李肆才开口说话:“你知道我在这里最大的困惑是什么吗?你看看,这里那么低矮的树上都有鸟巢,你再看远处,也有鸟将窝搭在电线塔上。在我看来,肯定都不及将家安在信号塔上安全。蛇虫爬不上去,而且也不会因为粗心遭受电击之苦。可是,鸟儿们飞来飞去,始终不愿意将巢址选在信号塔上,可见它们早就知晓这是易逝之物。也许只有人类,在认识到逝者如斯之后,还会将这么多的精力投放在易逝之物上。”

张三很是不解,“按你所说,BP机肯定是属于易逝之物了。可是我不这么觉得。我的这些BP机,从出厂日期开始到现在,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作为BP机发挥用途,而且我还为它们付出了六年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它们不仅易逝,而且还加速了。可是,你腰间的BP机,它不是一直在作为BP机使用着吗?更何况,因为它的存在,我们眼前的这座信号塔也延缓了逝去的时间。可见,虽然同为BP机,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同为人类,也是不一样的。我让这么多BP机黯然归于尘土,而你让你的那台BP机亮若星辰,我们就不一样。”

李肆不同意张三的观点,“你我都一样,在时间这条长河上载浮载沉。就拿我们和BP机之间的因缘际会来说,你我受到的羁绊相差无几,都是源于一点痴心,终于一片妄想。既然你大方分享了你的经历,不妨也请你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的这台BP机,严格说起来机主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受人之托代为保管而已。在七年前,我和一位女性陷入了热恋中,但是我始终下不了决心和她结婚。因为我恐婚。一年后,她和家人一起移民海外。出国前,她给我买了这台BP机,并且预交了十年的服务费。虽然我拒绝和她结婚,一度伤了她的心,但好在她还是相信我对她的爱。不过,谁会相信一个诗人的爱天各一方还能天长地久呢?于是,临行前,她将BP机交给我,并说了下面的话:‘我不奢求更长的时间,但在这十年时间里,只请你不要忘了我。我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感情,只要你在收到我的传呼时能够及时回电。’对行将分手的恋人而言,我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不说我对她还有十万分的眷恋,而且她去国离乡的主要原因在我,如果我愿意和她成婚,她就会留下来,或者想办法让我也出去,更何况她也不愿意介入我的私生活。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样的联系也不会构成负担。总之,我接受了她的临别馈赠,也做出了郑重承诺,这台BP机虽然不会成为她的个人专用,但联系人名录里永远会有她的一席之地。我们此后的联系确实少之又少,但每一次联系都迸发了难以想象的激情。不消说,国外的生活让她更有活力,也更奔放了。我好像在和一个拥有昔日女友肉体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灵魂交往。我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而这一进程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再一次爱上了她,渴望难以抑制,而且永远无法满足。就这样,五年过去了。她终于要彻底离我而去,因为她即将成为他人的妻子。我问她:‘以后,你偶尔还会想起我吗?’她说:‘你不要太孩子气了。’是的,在感情上每个个体都是单独的、独立的,也惯会意气用事。我很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斩断这种羁绊的契机,最后我把决定权交托给了BP机。我要坚守十年为期的承诺,等到BP机欠费停机那一刻,虽然在此期间她断然不会联系我,但联系我是她的事,等待是我的事。等待可能徒劳无功一直落空,但这是等待的本来意义和宿命,谁说等待就一定会开花结果呢?接下来就发生了BP机行将被淘汰的事。BP机终将被新产品代替,这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没想到的是会如此迅捷。预交十年服务费的人肯定也没有想到,那份感情的保质期也没能延续十年之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信守了承诺,没有让运营公司得逞,既然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十年期限未到怎么能单方面毁约呢?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让这台BP机也能顺利完成它的使命。但我完全没想到,这种孩子气的坚持,会让通信塔、BP机和我自己都显得愈发的寂寞。我更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坚持无意义,那么放弃就会显得更有意义吗?”

……

(节选,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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