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父亲的长河》等多部。
《宇宙里的昆城》简介 三十多年前,青年学子张午界去往海外留学,立志要测量出天上每一颗星星到地球的距离;三十多年后,量子物理学家张午界成为世俗者眼中难以理解的存在,他背叛导师、抛弃妻子、突然转变理论立场、居无定所地游离在学界之外,甚至一意孤行用冷冻技术终止了自己此刻的生命……而所有的真相其实都埋藏在故乡昆城的一棵老桂花树下,那是一个永远的承诺。
宇宙里的昆城 钟求是 一 需要一说的缘起 我知道,是时候了,是讲出这个真实故事的时候了。 两年前的一天,一位旅居美国的中学女同学回国,想购回在老家昆城的一所旧宅,一时却没法得手。无奈之中,她求助于我。为了办成此事,我从杭州回了两次昆城,拿着面子费掉不少口舌。 撇开房子交易事务,我在此过程中捉到了一块文学大料。这件事切入点挺窄,但穿过窄门,或许能见到大的世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事有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又关涉从昆城走出去的两位赴美留学者。中美,留学,爱情,婚变,隐秘,失败,这些词语含在嘴里嚼一嚼,能让人生出激动。 随后一年多,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除了做一些科普功课,也主动与美国的两位同学进行联络——没错,是收集故事式的联络。我很想找机会跟他们相处几日,以便更深入地聊。但他们已经离婚,偶尔回国,也是各自行动且行迹匆忙。好不容易见了面,他和她也不会轻易开放自己的内心秘区。好在我们当年的同学关系比较扎实,也好在我有足够的诚心和耐心。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次特别的经历,因为其中的人和事有着超出日常经验的异样。每当事情获得进展时,我心里难以避免地受到震动,甚至会显出一种不老练的兴奋。 时间过得快,现在已是初秋了。好几个晚上,我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回想着脑子里存放的一件件事。这些事按时间衔接在一起,差不多已组合成完整的故事形状。我得承认,这里边有着真切的生活,远比小说周密的虚构更加文学。也正因为这样,我准备放弃精致的讲述——是的,只有朴素的语言才配得上这个故事。 夜深的时候,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城市的天空竟布着几颗星子,孤独而高远。我举头望着,思想不免飘游。不知怎么,我觉得天地突然变大,地球上的人与宇宙连在了一起。 二 我与两位同学的交往片段 在展开故事之前,我先说说两位主角的名号,男士叫张午界,女士叫徐从岚。在中学时代,他们的名字和我写在同一个班的花名册上。 那会儿的高中还是两年制,我们是1978年秋天入校,1980年夏天毕业。此时高考恢复不久,社会上攒了许多届学生,都奋勇地想挤进大学,但大学的“胃口”还比较小,招不了太多的人。所以要说拼高考,那年头比当下惨烈多了,一个班级一般只有几个同学冲顶,一将功成众人枯。 不过开始的时候战火未燃,也没分文科理科,我和张午界徐从岚都坐在一个教室里。在班上,若论志向,好汉不少;若说成绩,好汉不多。张午界成绩坚挺且不乏志向,在班上成了天花板式的存在,但同时他也是个异类,因为又狂又傻。 先举一个例子吧,那会儿我们大部分同学都住校,晚上在教室里夜读。教学楼走廊拐角有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边搁着两张桌子,白天供老师们小憩,夜读时则被两三个学生占领,因为这里比较安静。这天晚饭后,两位同学抢先进驻了小屋子,不过其中一位同学是著名“汗脚王”,脚丫子从解放鞋里拔出来,臭味便在空气中炸开。另一位同学是个胖子,不一会儿就捏着鼻子窜出门,在走廊里大口喘气。很快,好几位同学围过来,他说,你们谁进去待够十分钟,明天午饭我请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同学抖擞起精神进去,五分钟后甩门冲出,还做呕吐状;另一个同学往两只鼻孔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一脸悲壮地迈步入门,坚持到八九分钟时,终于抢身而出,直接蹲在了地上。这时张午界拍马上阵了,他耸一耸肩膀,拿着作业本安静进屋。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有人再看一眼手表,十五分钟也快过去,胖子说,他会不会挺不住晕倒啦?大家吃一惊赶紧推开门,只见张午界稳稳地坐在那里写作业——在那非常的一刻钟里,他做出了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这个例子若道出他的傻,那还得讲一件事体现他的狂。记得一个周末晚上,我和他想放松下,就去爬城南的九凰山。当年电视还是个新鲜东西,九凰山顶刚建了电视台基站,昆城年轻人都愿意去见识一下。那天傍晚我们爬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山顶,围着基站走了一圈,又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好像是罗马尼亚的一部故事片。下山的时候天已大黑,好在空中有不少星子,我们低着头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正走着,眼前猛地亮了一下,接着上空响起一阵轰隆声,原来闪电打雷了。我们躲无可躲,只好坐在台阶上。我不明白地问,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怎么还闪电打雷呢?张午界说,这是因为那片雷电云比较远,不在我们的头上。我说,比较远是多远呢?这时闪电和雷声又先后袭来,闪电光中我能看到张午界一脸的认真。雷声过后,张午界说,光速是每秒30万公里,音速是每秒340米,刚才雷电相差9秒钟,因为光速太快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那片云离这儿大约3060米。我有点懵,只好指着头顶上的星星说,它们有多远呢?张午界仰着脑袋慢慢地说,它们每一颗的远近都是艰难的计算题,多给一些时间,我也许都能做出来。 天上星星的距离哪能是中学生的作业题,但张午界的口气就是这么大。所以那个晚上的对话我印象深刻,光速音速什么的数字现在还能记得,不过我对他“多给一些时间”就能计算星子的说法不以为然。“一些时间”是多久呢?几天或者几个月?事后证明,“一些时间”是指几年几十年,甚至只是一个虚词。 当然啦,接下来我已没法惦记这种小事,因为学校里分了文科班和理科班,我和张午界不在一个教室了。随后一年里,我们各自忙着对付高考。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每个人都提着劲儿,脑子里全是凶猛的试题,即使星期天也不敢睡懒觉。连最懵懂的家长也知道,高考是一件大事,考上大学要放红榜,名字贴到十字街头最醒目的墙上。 天气最热的时候,高考结束了。红榜放出来后,围观的人站满了整个街头。在昆城,我们中学声名显赫,但上榜的人也不多。兴奋之余,便是填志愿表、等通知书。初秋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张午界则前往合肥,他读的是五年制的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对了,那年我十六岁,张午界十七岁。 大学期间,世界噼噼啪啪地打开,小镇的生活被我们丢在了脑后。我和张午界都有些忙,也有些懒,相互只写过两三封信,联络渐渐淡了。这种淡不是关系的淡,而是消息的淡。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不留神大学就收尾了。毕业后我回到温州工作,张午界留校过渡两年,听说又转去香港中文大学读硕士。大约在1990年的5月末,我突然收到一份婚礼请柬,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张午界和徐从岚的名字。说实在的,我眉毛一跳吃了一惊。 我们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基本上不搭话的。何况我们年纪都比较小,递情书、地下恋之类的事很少发生。在我的印象中,张午界从没有跟徐从岚在一起的迹象。而徐从岚当年没有上榜,复读两年考上了杭州商学院。之后他们是如何贴上的,又是如何发展的,当时我一头雾水。但我也相信,一对中学同学能好到一起,一定原先埋伏着情意,又一定在之后写了许多封情书。那时我们明目张胆的浪漫,一般只放在纸上。 一周后,我参加了那个婚礼。按昆城当年习俗,婚礼在中午举办,而且宴席一般不入酒店。张午界家在镇子坡南街上,是一座宅屋,院子不小,里头还有一棵老桂树。这宅屋应该是祖传的,张午界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挺有感情。那天的婚宴就在院子内外摆了十多桌,场面不算大,但算得上热闹。我不见张午界已好几年了,他穿着西装,个子不高可身材挺拔,看上去相当精神。徐从岚呢,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十年不遇变得鲜亮,穿上了婚纱,简直像苹果一样诱人。当然啦,也可能是此时眼界未开,反正觉得他们挺洋气也挺般配的。那天中学同学来了不少,在院子里制造了一阵一阵的笑闹声。 一脸高兴的还有双方的家人。张午界的父亲是昆城邮局的一位职员,母亲是小学教师,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小教语文。他还有一个弟弟,身子比较壮实,已经参加工作了。徐从岚则是昆城西门人,父亲是工厂工人,母亲好像是电影院的售票员。家人的开心,不仅是为着婚礼,更是因为新郎新娘已有了好的前景。 前景的确不错呀。徐从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杭州一家国营商业公司上班,本来日子稳定,但这时她不计后果地请了长假,实际是准备辞职了。两个人的发展去向已经明朗,张午界即将赴美留学,徐从岚也在办理F2签证,会很快前去陪读。 所以那天的婚礼是出国前的一种仪式。这种身份认证式的仪式是双方家人所需要的,尤其是在出远门前。不过对同学们而言,不仅是婚礼,还是送别,有些“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意思。酒席间,回忆的话和展望的话交替出现,一筐一筐的;白酒和啤酒也是交替上桌,一箱一箱的。张午界酒量比较浅,但那天丢了束缚,喝得相当奋勇,最后舌头拐着弯儿,昆城话讲得有点像英语了。散席的时候,徐从岚悄悄对我说,午界睡一觉就好了,你们几位晚上过来继续聚。那时候的昆城,宴席就是这么野豪,白天闹腾过了,晚上也不能冷落,一般会召唤几个好友再守一守喜气。我从温州过来赴宴,当晚也不打算回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当天晚上,七八个要好的同学又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酒桌前。我的酒量比张午界还弱一些,喝一点就上脸,再喝一点就容易招来胃的造反。好在此时上方有月亮,又没了白天的喧闹,适合小饮聊天。同学们慢慢吃着,一边说一些闲话。我问张午界将来具体的打算,他说现在想具体也具体不了,反正先花几年时间把博士拿下;从岚出去也会继续读书,在美国只要拿着高学位,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失控。从张午界收敛的口气中,我能捕捉到他的踌躇满志,毕竟他去的是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又是全额奖学金。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他有一股在专业上奔跑的欲望,也就是当年在山上要计算天上星星的那股劲儿。不过即使去摘天上星子,返过身子还得回到地面。我对张午界说,以后呀不管跑得多远跑得多久,你还得惦记昆城惦记这个院子,因为这一辈子你和从岚严重失控的夜晚,是从这里开始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徐从岚走了过来,轻声宣布一件事,让我们移步树下去见证一下。 呵呵,在这个新婚之夜,原来他们俩决定干点有趣的事儿——想想也是,一对即将出国的留学生婚礼,总得跟小镇上普通的婚礼有所区别吧。大家随着两人来到桂树下,那里不知啥时已经挖了个小深坑。张午界拿了旁边的一只陶瓮,搁在深坑的底部。伴着同学们见证的目光,张午界和徐从岚各自将一个荷包放入陶瓮中。两个荷包里各有一张纸,分别写着一段相互保密的文字。这是他们心里的秘语,先存放在时间里,相约五十年后打开。 这的确是个好玩的游戏,有点浪漫又有点别致。随后张午界用铲子取了一铲土送到坑里,将铲子交给徐从岚;徐从岚认真铲了一下土,把铲子交给旁边的同学。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轮流铲土把坑填上。有点可惜的是,旁边没有一只相机记录一下。 说实在的,月色中的这个插曲虽然有趣,当时大家并没觉得有额外的意义。毕竟只是一个游戏嘛,将陶瓮埋好后,事情似乎就过去了。同学们继续回到餐桌上喝酒聊天,赚钱门路呀昆城未来呀美国生活呀等等。那个晚上大家坐到很晚,几乎忘了洞房还在等着新郎新娘。 婚礼之后,张午界徐从岚先后去了美国,我跟他们又少了联系。那时候没有手机,联络不方便,我和张午界只是有过几次邮件往来。时间恍惚岁月不居,再见到他们,已是十多年后了。 …… (全文刊载于2023-1《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