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凤和仙给一种花儿命名,真是好听。凤为鸟中王,自古就有百鸟朝凤之说。花有花仙子之喻,花一带了仙字,似乎就有了仙气,让人高看不已。可惜的是,这个小地方的人都不知道凤仙花是什么,明明亮亮是凤仙花,却被他们说成是指甲草。他们连个花字都不带,看见花跟没看见一样,只用草就把花代替了。 没事的,不管是叫花,还是叫草,都不耽误他们对指甲草的喜爱。那么,为什么把凤仙花叫成指甲草呢?这是因为,指甲草上面开出的花朵可以染指甲呀。 每年春夏之交,住在大杂院里的大奶奶都会种上一盆子指甲草。大奶奶用来种指甲草的东西可不是什么正经的花盆,是一只废弃的尿罐子。尿罐子采用本地的泥土烧制而成,外表呈青灰色。罐子口两侧本来有两个鼻子,在鼻孔里穿上麻绳,提起来是平衡状态。后来其中一个鼻子被家人碰掉了,一提一侧歪,不能再盛尿水。这只尿罐子使用的时间可能比较长了,内壁结了一层厚厚的乳白色的尿碱,气味有些难闻。这不要紧,大奶奶正好可以把它利用起来,变废物为花盆。加上指甲草的生长与其他草的生长一样,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待遇,只要有土壤、水分、肥料和阳光,就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尿罐子里面附着的尿碱,也许正好可以化为指甲草生长所需要的肥料。 大奶奶没有把花盆放在窗台上,窗台有些高,大奶奶怕院子里那些孙女们看不到,够不着。大奶奶家堂屋门口东侧有一个用泥坯垒成的鸡窝,大奶奶把花盆放在鸡窝顶上。这样一来呢,指甲草刚一冒芽儿,孙女们就能看见,等指甲草开出花来,孙女们一伸手就能摸到花朵。明白了吧,大奶奶种指甲草不是为自己种的,是为院子里那些孙女们种的。大奶奶说过,她一个大老婆子,脸上的皱纹一抓一大把,不抓也是一大把,还种草养花儿干什么!她每年种指甲草,还不是给小闺女们种的?小闺女们都爱美嘛,都喜欢染红指甲嘛! 院子里年龄差不多大小的闺女有三个,有一个是大奶奶的孙女儿,名字叫梅灵;有两个是二奶奶的孙女儿,姐姐叫大玉,妹妹叫二叶。二奶奶死得早,二奶奶的两个孙女儿都愿意跟着大奶奶玩儿,几乎把大奶奶当成了她们的亲奶奶。她们大奶奶大奶奶地叫来叫去,有时带动得梅灵有些顺拐,把自己的亲奶奶也喊成了大奶奶。大奶奶纠正她:你这个傻闺女,我是你的亲奶奶,你喊我奶奶就中了,奶奶前边不用带大。 刚过了二月二,还不到三月三,大玉和二叶就在一天午饭后来到大奶奶家,问大奶奶是不是该种指甲草了。 大奶奶正坐在堂屋当门的一只小板凳上捻蚕丝。一个小小的木头架子上,放有一团把蚕茧煮得膨松的蚕丝,木头架子下面吊着一个木制的圆锥形捻锤儿,捻锤儿上方的长柄是一根铁锭子,通过手捻铁锭子,让捻锤儿旋转,就可以把蚕丝纺成丝线。每捻好一段丝线,大奶奶把丝线缠在捻锤儿上,再捻下一段。大奶奶说:花盆里的冻土还没有完全化开,等过了清明节再种指甲草也不晚。大奶奶想着呢,放心吧,不耽误你们这些小妮儿到时候染红指甲。大奶奶在说话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停止捻蚕丝,仍把捻锤儿捻得滴溜溜转。梅灵也过来了,说她奶奶老捻老捻,捻到啥时候丝线才够长呢,才能织成捻绸布呢,才能做成一件捻绸布衫子呢?奶奶说,人不管干啥事儿都不能着急,得像蚕一样,一口一口吐丝,一丝一丝结成茧屋子。等她把丝线捻得够长了,长得比到天边儿还长,就可以织成捻绸布,做成捻绸布衫子。夏天穿上捻绸布衫子,有风的时候布衫子抖,没风的时候布衫子也抖,皮想沾都沾不上,那可真叫凉快哩! 那,等你织好了捻绸布,先给谁做捻绸布衫子呢?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先给你爹做了。谁让你爷爷被土匪打死了呢,谁让你爹是奶奶的儿子呢,谁让你奶奶就这么一个儿子呢! 我就知道你,只喜欢男孩子,不喜欢女孩子。 谁说我不喜欢女孩子,我要是不喜欢女孩子的话,能年年想着给你们种指甲草吗?能教你们用指甲草上开的花儿染指甲吗?好了,我再给你们唱个小曲儿吧。小枣树,三棵杈,上面坐着姊妹仨。大的会织毛蓝布,二的会织牡丹花,就数小三儿不会织,一织织了个大疙瘩。哎呀呀我的妈,一织织了个大疙瘩。 三个女孩子听了小曲儿,一下就联想到了自身,悄悄在心里排队。若按年龄排,大玉是大的,梅灵是二的,二叶就是小三儿。大玉心想,我没织过毛蓝布呀。梅灵心说,我算二的吗?我哪里会织什么牡丹花。年龄最小的二叶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个织大疙瘩的小三儿,她红着脸对大奶奶说:我们三个不能算是姊妹仨,因为我们三个不是一个娘。 小曲儿是编出来的,说的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你们听了不要伤心。我再给你们唱一个姐妹二人放风筝吧。她又转了一下捻锤儿,像是用丝弦为小曲儿拉了一个过门儿,才慢声细嗓地唱道:三月里来呀刮春风,姐妹二人放风筝。姐姐呀放的呀是蝴蝶呀啊,妹妹放的是蜜蜂,是呀嘛是蜜蜂。眼看那风筝随风起,俺想放手又不敢哪,怕的是风筝一高飞就不再回程。 眼前正是春天,外面刮的正是春风,大玉和二叶正是姐妹二人,大奶奶唱的又是姐妹二人放风筝,不让她们联想到自身,那是不可能的。大玉心想,我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放过风筝,更没有放过蝴蝶风筝。我倒是见过蝴蝶,蝴蝶怎么才能变成风筝呢?二叶肯定是妹妹,大奶奶说妹妹放的风筝是蜜蜂,二叶只见过用高粱篾子编成的地磙子风筝,并和男孩子和狗一起,在麦苗地里撒欢追过地磙子风筝,从来没见过扎成蜜蜂形状的风筝。蜜蜂那么小,比蒲公英开的小黄花都小,要是把蜜蜂扎成风筝,不知得放大多少倍呢,不知要费多少纸张呢!尽管姐妹二人没放过蝴蝶风筝和蜜蜂风筝,放风筝的事跟她们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一经大奶奶把放风筝的事唱成了小曲儿,就仿佛变成了真人真事。一时间,姐姐和妹妹都有些走神儿,走神儿走到高高的河堤上,二人站到河堤上放风筝,春风荡漾之中,姐姐手中牵的风筝似乎正是蝴蝶,妹妹手中牵的风筝似乎正是蜜蜂。大奶奶的小曲儿唱到这里不算完,还说姐妹二人都舍不得把风筝撒手,怕的是风筝远走高飞,永不回还。这样一来,小曲儿就不光是说事儿,还说到了人对风筝的感情。走神儿之际,姐妹二人几乎有些泪眼蒙眬。 在梅灵听来,奶奶唱的是姐妹二人放风筝,不是姐妹三人放风筝,没有把她包括在内,她有些不大高兴,说奶奶,你唱这个,唱那个,咋不唱唱你自家呢,咋不唱唱种指甲草的小曲儿呢! 奶奶说:鸡叫了,天明了,一朵花儿开红了。等指甲草开花的时候再唱指甲草吧。 清明节那天早上,天下着小雨,院子里有些雾气蒙蒙。大奶奶把花盆从鸡窝顶上搬下来,放到平地上,用铁铲子把花盆里的土刨松,开始往土里埋指甲草的种子。在种指甲草的时候,老人并没有跟三个孙女儿打招呼,也没让三个孙女儿帮着种,她花白的头发上顶着银亮的水珠,弯着有些伸不直的腰,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劳动上了。清明天,下雨天,老人或许要试一试,她的孙女们长心了没有,她种指甲草的事会不会被孙女们发现。老人一试就试出来了,她刚把花盆里有些发潮的土刨开,就被大玉看见了,大玉就走了过来,问大奶奶要种指甲草了吗?大奶奶说是呀,今天是清明节,日子好记。今天天下着雨,把花籽儿埋在土里就不用浇水了,老天爷替咱们浇水。 大玉过来了,梅灵和二叶很快也过来了。却原来,她们每天在院子里出来进去,时不时地都会往花盆那里看一眼,都在操着种指甲草的心。终于看到大奶奶要种指甲草了,她们都有些兴奋,围绕在大奶奶身边捋胳膊,绾袖子,跃跃欲试,像是要搭把手。大奶奶说:你们都不用动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二叶提出了异议,说大奶奶,你栽的不是树,种的是指甲草呀! 道理是一样的,前人种指甲草,后人染红指甲。 花盆儿里的土整好了,整得松松软软,细细腻腻,大奶奶掀开衣服的大襟子,从下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小纸包,露出了里面包藏着的指甲草的花籽儿。三个孙女儿一伸头都看见了,花籽儿小小的,黑黑的,跟油菜籽儿差不多。仔细看,跟油菜籽儿又不太一样,油菜籽儿的底色有些发黄,而指甲草花籽儿的底色有些暗红。纸包儿里的花籽儿是一小撮儿,大约有十几颗。大奶奶没有把花籽儿全都撒进花盆里,她只挑了三颗,以三角的形式种进花盆的土里。 二叶问:大奶奶,你为啥只种三颗呢,是不是我们三个人每人一颗呀? 大奶奶说:这个二叶,就是聪明。不过呢,有些事情看破了不要说破,自己心里有数就中了。好了,你们三个都在土上摁摁吧。要得好,大带小,大玉先摁。 是要摁手印儿吗?大玉问。 对,五指并拢,使劲把土往下摁,摁出你的手印儿来。 大玉把右手伸出来了,手指并拢严丝合缝,看着大奶奶,不明白大奶奶为什么让她们在土上摁手印,难道有什么讲究吗? 大奶奶说:做人心要软,种花土要实,你们把土摁得越实在,土和指甲草的种子贴得越紧,种子胖得就越快,发芽就越快。这跟人穿衣服一样,如果衣服哐里哐当,人就不暖和。把衣服穿得贴皮贴肉呢,人的身体就暖和,越暖和长得越快。 明白了。大玉把手放在松软的土上使劲儿往下摁,摁出一个深深的手印。清明雨还在细纷纷地下着,梅灵和二叶学着大玉的样子,也先后在花盆里的土上摁下了属于自己的手印。 …… (选读,全文见《收获》2022年第6期)
作家刘庆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