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父亲是那种“不成器”的人,不会干农活,说得了大鼓书,在家中挑不起大梁,母亲看不起他,孩子们也不尊重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从家中出走,年纪大了,又从养老院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只有女儿执意地“寻找”他,多少年过去了,按常识他可能不在人世了,但“寻找”变成她的一种习惯,在“寻找”里,她感受到父亲的性情,也意识到自我。 会飞的父亲 尹学芸 1 父亲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你如果在他身后叫一声“老王”,他会欢喜地拉着你半天不放,好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老王,好像人家叫他老王就是对他最高的奖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人也叫他老王,儿子或儿媳,“老王”两个字顺嘴就会溜出来。开始他接受这个称呼并不那么自如,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云丫,你也叫我老王。”他笑眯眯地说。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梦见他。奇怪的是,他总是影像模糊飘忽不定。我觉得,连我这种存了一百种想法的人,也不能想象他到底活成了什么样。 王永利和王永全已经很多年不提他了。他们不提,我也不提。我不提不是不想提,是怕不合时宜。我有过教训。父亲走失后的某一天,王永利破天荒地把王永全一家招呼过来吃了顿团圆饭。这顿团圆饭,是父亲梦寐以求的。父亲总在老大身后嘀咕:把老二一家叫过来,吃个团圆饭吧。他满面羞赧,像个明知是错也非说不可的孩子。老大置若罔闻。在老二家,父亲也这样说,老二也置若罔闻。两家没啥大矛盾,就是彼此不亲近。两个媳妇与生俱来的斗鸡眼,不可调和。母亲活过了七十二岁生日,她每天像受难的耶稣一样躺在床上。她的病我不忍细说,有一种痛叫生不如死,就是母亲这样。母亲去世后,父亲在两个儿子家轮换住,一个月搬一次家。有一次他悄悄问我:我能一直住在王永全家么?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搬出老宅是王永利和张圣文两口子的主意,为防父亲搬回去,他们把房子卖了。他们是老大,家里的事他们说了算。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村里的空房越来越多,不会总有买主,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把王永全和刘厚英两口子气得不行,他们说老大两口子没安好心。这样的日子过了五个月,父亲去了镇上的养老院。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他夹了铺盖自己走了去,去了就不回来。三个月以后,在一个午夜自行消失了。我隐隐觉得这是父亲的阴谋,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屋里的一块门板。大家都说,他是骑着门板飞走了。父亲走失最初的那段时间,大家都觉得他早晚能回来。尤其到年节,院子里有响动,就有人跑出去看究竟。后来这种信心就殆尽了。他好不容易出去,大概不想回来了。我们都这样想。即使他走时已经年过八旬,我们依然这样想。从不想他已经不在了,或如何如何。也许就是因为父亲暂时缺位,王永利才有了责任和担当。王永全是铁道兵,退伍以后在村委找了事做。为了这顿饭,我特意从埙城买了肉肠回家。新蒸的肉肠热气腾腾,一家人都爱吃,父亲也爱吃。饭桌上容易触景生情,我说,这一家只有双星跟爷爷是一个属相。双星是王永利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这话我已经很委婉了,张圣文还是撂下了脸:“我们家的虎跟老爷子的虎是一回事么?他是啥年头的虎,我们是啥年头的虎,天壤之别!”这成语用得真对。我沉默了。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我受不了这个氛围,起身出去了。后来张圣文跟我解释,说她心里一直不好受。父亲是从她家去的养老院,倒好像是他们故意把老爷子弄丢的。我一提,她就觉得是罪过。她花说柳说,我一直没吭气。 我对小深说,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家里消失,你们谁也别去找我。 “你消失不了。”他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视,他是我儿子,那年上高一,“你又不属虎。” “这跟属相没关系。” “咋没关系。”荧屏一闪,他把电视关了,想是觉得我是在隐晦提醒他,“老虎才想回归山林,耗子的任务是打洞。” “啥意思?” “没啥意思。” 他起身离了座位,门帘一闪,在我面前消失了。 2 我经常随处去漫游,一年消耗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了我所有正经做事的时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正经,或不那么正经。这种感觉偷偷地、小心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油箱加满油,我的小腿就开始绷紧,一脚油门踩到底的冲动我得百般遏制。这种感觉过去没有。十几年前,我骑木兰小摩托,再早蹬一辆凤凰大链套,开始是转周遭村庄,后来是转周遭的城镇。转周遭城镇的时候我喜欢在街头的小饭馆吃饭,隔窗看着某几个人围观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那些启事有些是我贴的,有些是别人贴的。每个后来者,都自觉不遮挡前人的招贴。所以,电线杆就像纸糊的。不注意电线杆,不知道丢了那样多的人。也许他们早就自成了一个世界,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我经常这样想。蹬车的时候会觉得很飒。春或秋的季节,有风又不是很大,空气中有浓郁的栗花或节节草的气味。我为啥对它们印象深刻呢?为啥要忽略山刺玫、野菊花、野百合、格桑花的气味呢?是因为我曾在栗树底下乘凉,坐在节节草上歇脚。那时我这样想:我要是朵栗花就好了,我要是棵节节草就好了——兀自开花,兀自凋零,不为人知。我觉得,父亲就是这样想的。这种感觉后来越来越强烈。遭遇很陡的一个上坡然后再下坡,从坡上俯冲时胁下自然就生出了翅膀。我梦见身上长出了洁白的羽毛,摸上去像骨骼一样润滑光凉,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只在须臾之间。鸟除了觅食没有别的好想,谈情说爱除外。我有一个很好的网友在新疆,那里的沙漠很吸引我。当然,没有后来。我们不是鸟儿,飞不出固有的生活场域,估计他也这样想。再后来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有驾驶本的人,然后又有了一辆二手车。开车的路上,看见哪里有老人聚堆我都过去坐一坐,从包里拿出父亲的照片:“你们见过这个人么?” “见过。”一个清瘦的老人说,“十几年前的电线杆子上都是他的照片,电视里经常播寻找他的广告。我记得他那张脸,眼睛像长在额头上。”父亲不过是有些吊眉吊眼,像上了妆的演员。也许他知道这副面孔不随众,我们兄妹三人都没能遗传。 其他老人也说见过。他们都坐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膝盖抱在怀里,各色帽子遮住眉眼,只留出褐色的嘴唇和干瘪的两腮,像一组雕塑。 “你们喜欢远走么?” 他们都摇头。我就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丢。他们的儿女也不会满世界去找。 “我认识你。”一个老人的脖子上显眼地有块白癜风,手背和胳膊也斑驳地呈耀眼的银白色,“当年你就来过,也是在这里,跟我们聊了半天。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老王?” 电视台的寻人广告就是这样播报的。当时他们也问起父亲的全名,我说,他只记得自己叫老王,还有,他属虎。 我惶惶地左右看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失忆了。这个石坝底下,左手是一条下坡道,通往农田。路基下一米深的地方是一处房舍,我恍惚记起当年这家在给孩子办满月酒,是这位老人的孙子。 “您孙子多大了?” “总有十多岁了。我记不清了。那年村里一共出生了六个孩子,只有他抽羊角风,没有活下来。” 我一惊。 老人朝向天空呢喃:“老天收了我也好啊,可收的是一个孩子。” “都是寿命。”清瘦的老人安慰说。 其他人一起点头。 我站起了身。我原本是蹲在老人跟前的。我习惯一条腿蹲下去,另一条腿的膝盖竖起来。我第一张照片就是这样的造型,十二岁,是小学毕业的合影照,我在第一排。这一排只有我是这样的蹲姿,英姿飒爽。这是父亲说的。我的那些女同学都撇着两条腿,做拉屎状。我牢牢记住了这个词,而且热爱了很多年。 “十几年前都找不到,现在根本不用找了。”长白癜风的老人说,为了表示轻飘,他特意扭了下头,一副云淡风轻样。 “该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清瘦的老人又说。 我蓦然记起他十几年前就是这样说的。这话缓解了我内心不少焦虑。那时我经常整宿睡不好觉,人枯干得就像一把干柴。还不仅仅因为父亲走失,有天我上班的中途回家取东西,发现钟仁杰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大红的高跟鞋放在玄关处,客厅却空无一人。后来我离开了那座房子,而且再没回去过。 “我今天打从这里路过。”站起来后我对那些老人笑笑,为自己的记性差不好意思,“你们多保重啊!” 过了腊月二十三,张圣文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有时我会故意让电话打不通,她就打给弥落,“告诉她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都多久没回来了……啥也别买,家里啥也不缺。跟小深一起回来就行……要不,弥落你也来?” 我隔三差五回家过年,弥落跟我回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不喜欢张圣文,当然,张圣文也不喜欢她。弥落是我捡来的半截孩子,只有不足一米的身高。有一段,她总在花店外的垃圾箱里翻找食物,偶尔也找到一朵花戴在头上。那天我去丢垃圾,弥落把洒落在外的残枝败叶用手捧着收进了垃圾箱。 我把她带到了鲜花店,在隔壁的饭店给她买了几个热腾腾的猪肉馅包子。我以为她神经有问题,或痴呆苶傻,但通过交谈我发现她不是。她逃婚从河北的山里跑了出来,是在领结婚证的路上跑掉的。 家里是后娘,从十三岁就张罗把她嫁出去。有两次都差点嫁成了,她装傻,被人退了货。男人娶她这样的女人是为了繁衍后代,如果后代没了指望,他们自然就灰心了。弥落对我说,她第一次去那人家里吃饭把一碗鸡块倒进了口袋里,说要带回家去给后娘吃。另一回进人家里就翻柜子,看他们把钱藏在哪里。后娘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那两户人家不知道。后娘恨得要死。 “为啥不嫁?” “他们都好大年龄,第一个是个瘸子,第二个是瞎子。” 我从没跟她形成雇佣关系,她是一点一点浸润进来的。开始只在外边找点事做,扫地,收垃圾,给顾客打帘子。帮客人搬花时也偶尔进到门里,但从不在店里多停留。后来就不行了,我缺帮手,而我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那时小深刚上幼儿园,我每周必须出去两天找父亲。 “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她叹息着说,“明年你还要去找么?” 我站在那幅地图前,这是她花一块钱从小贩手里买来的,是省内地图。每次我给她发工资,她都会买各种零碎装饰到店里。她说老王肯定就在这个地图的某个角落,化装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跟我捉迷藏。我同意她的观点。父亲就是一个玩心盛大的人,一辈子都活得心不在焉。想到他也许在哪里撞见了我,却破帽遮颜假装不认识,我悲从中来后又莞尔一笑。跑过的地方我都用铅笔画上记号,看见那些遍布的蝌蚪在上面浮游,我就想宣告:这些地方我都走过。 “过了年再说吧。”我隐忍地说。 我把电话打给张姐,跟她预订几斤肉肠。她家的肉肠是手工制作,我们已经吃了几十年。张姐说,节前的货已经订完了,只能等节后了。我说:“不行,你得想想办法。”张姐家门前的电线杆我每年都去贴广告,很多跑102国道的大货车司机能看到。张姐说:“你话说得太晚了,做完这一批工人就放假了,毕竟人家也得过年。”“你想想办法。”我恳求,“你比我有办法。”“那好吧。”张姐终于松了口,她大概想到了我常年在路上奔波,有特殊用项,“我拆兑一下试试。” 节前的几天都很忙,祭奠亲人买束白菊花,成了越来越盛行的事。我也扎了一把,想顺便去看母亲。夏天,我带了一束紫菊,插了几棵在坟土上,万没想到的是,我秋天再去,那些紫菊都活了,开出了盛大的花朵,艳艳的,朝向我。那一瞬间泪水滂沱,觉得那些花都转世了,在向我传递什么。 “那个人又来了。”弥落朝我努了下嘴,我没有朝那里看。最近他来得有点勤,有时候买束花,有时什么也不买,只是这里那里看看。 弥落响亮地说:“钟先生,这里有新来的小葵花和四季梅,您买一束回家过年吧!”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2年第6期)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遍地都是野芹菜》,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