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故事发生在1997年,几个年轻人带着城市人的猎奇心理,相约到舟山岛上的马厩岛去游玩。马厩岛荒凉,他们在岛上显得格格不入,并遇到三个年轻的外地女人。一聊才知道,她们是被拐卖到此地的妇女。台风欲来,急于离开的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事情”,三个女人希望跟着他们逃离,无聊的旅程突然变得凶险起来。 马厩岛 黄立宇 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 ——加西亚·马尔克斯 李沫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记忆中的他,是个沉稳的胖子,尤爱红烧肉。他停在酒店外面的车,被一个冒失鬼撞得面目全非。李沫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陌生地看着他。日本待几年,给他带来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他瘦了很多,而且变成了一个“食草动物”,烟也戒了。我是一只单身老狗,无肉不欢,他只吃草,而且每次只吃一点点。 相聚的欢畅很快过去,我们经常陷入长久的停顿与沉默。我知道他着急回上海。在我家客厅的长桌旁,我们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听着李沫送我的日本原版唱碟。他的太太偶尔会打电话过来,听得出来她是在日本家中。我听到一声妩媚的猫叫。李沫在电话里,常会蹦几句叽里呱啦的日语出来。眼前这个矜谨的男人,已然不是往日的李沫。他问我是否还在写小说,我有些难过,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天,夏日蝉鸣,我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样东西。 我的两个朋友,冯礼和朱海波,别说你不认识,我也已经几十年没见。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发现当初买这本书时邂逅某人的记载。他俩是我那里的常客,无须我格外照应。我一边跟他们搭腔,一边整理东西。两人以为我一直在参与他俩的交谈,实际上我的头绪多半陷在手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等我整理停当,他们已经决定,主要还是朱海波的主意,第二天一早动身去舟山,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马厩的小岛。这可是几个钟头前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 你别笑,这便是我们当年的行事风格。我们都才二十出头,心浮气盛,装腔作势,生活极其苍白,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冲动的光芒,整天想着奇迹的诞生。想走就走,只是那个年纪的鲁莽,连勇气都不需要。朱海波老家在舟山,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家乡自豪感,已经约过我们好几次。他的一个写诗的表哥跟他神吹,说马厩岛如何荒蛮,如何民风剽悍,这些在我们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脑袋里都是好词。马厩岛就这样凸显在我们的想象里,往往就是这样,事情一经提出,便非去不可了。 那天下午到了舟山沈家门,他表哥请我们吃夜排档,称兄道弟了一番,我们不胜酒力,回到旅馆后便昏然睡去。朱海波是个急性子,第二天,我和冯礼几乎是在他绝望的惊呼声中醒来的。我们匆匆忙忙赶往沈家门民间码头,在码头对面的一家生煎店坐下来。朱海波把一碗豆腐脑吃得惊心动魄。他自己吃好了,便一直在催,快点啦,船就要开了。 冯礼说他,你怎么弄得像枪毙鬼一样,着什么急嘛? 冯礼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他的生煎包子,他怕油飙出来,溅到他的衬衣上,那个既要躲开去,又噘着嘴巴去够包子的架势,朱海波看了直摇头。他只好摆弄起他手头的一架袖珍望远镜,不停地观察码头那边的情况。我去旁边买烟,找了几家才找到我要的上海红双喜。正在找零的时候,朱海波又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叫我。 到了码头那边,乘客们都堵在一扇铁门前,实际情形远没有朱海波的表现来得紧迫。朱海波看看我,又看看冯礼,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咱们的人都齐了吧? 来往于沈家门和各岛屿之间的这条航线,基本上乘客都是与渔业相关的当地人。外人很容易把我们三个人从他们中间分辨出来,特别是冯礼,涤纶衫、棒球帽、墨镜、帆布包、可口可乐、机械相机、数字寻呼机,一副标准的短途旅行的派头。朱海波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仔行李包,与之不搭的是,他穿了一件他爸刚给他买的一千多块的梦特娇。他平常也没穿这么好,可能是他爸觉得儿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罢。冯礼说,哇,梦特娇嘛。显然有一种轻微的不易被察觉的讥讽口气在里面。说实话我蛮眼痒,那个美好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码头不卖票,说是上船之后有人会来收钱。没有票,座位也无所谓对号,你得抢。所以朱海波表现出来的急迫,也是有道理的。铁门一开,乘客大乱,朱海波一看情形不对,立刻百米冲刺,我和冯礼还在后面,他已经越过舷梯,光看到他的牛仔包在铁门边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这是替我们抢座位去了。冯礼跟我说,朱海波这个人,没出过门还是怎么的?我们无非是来吹吹海风,领略海岛风光,怎么被他弄得慌里慌张,像轧公交车一样。 那艘铁壳船很小,只有一个统舱。朱海波在船舱里抢了两个座位,他和牛仔包各占一席,左顾右盼地等待我们的到来。我和冯礼在外面的舷廊上,隔窗看到他。我跟冯礼说,朱海波在里面。冯礼并不着急,他说,很好,我们先去甲板上吹吹风。 风有点大,甲板上的帆布篷砰砰作响,冯礼的中分发式已经大乱。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还挺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前面有个好看姑娘,白皙,高挑,苗条,时尚,长发飘飘。此时有人来向我们售票,我正要付钱,冯礼跟那个售票员说,等会儿,我们里面还有一位兄弟。他的意思是朱海波可能已经买过了。他倒也不是小气,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是否必要是他的行事法则,因为再买也来得及。 我上了趟厕所,折回船舱。朱海波见到我,简直跟见了亲爹一样,口气里有那么一点小委屈。他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说,你帮我占着座位,我去上个厕所,我好像肚子坏掉了。他刚走,前后脚,冯礼像打醉八仙一样进来了。船波动有点大,他觉得不对,他认为有必要温习一下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他把救生衣从屁股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并且向正好经过他身旁的一位船员请教,这幕情景真有点感动人。这就是我佩服冯礼的地方,他是对的,尽管看上去很滑稽,滑稽又有什么关系呢?朱海波一直没有来,看来真是闹肚子了。我想象他光着屁股抓着蹲坑边上的扶杆,一边又抵抗海浪颠簸的悲惨模样。我这边也不好受,船舱里浓厚的铁腥与海腥混杂的馊不拉叽的味道,让我备受煎熬。冯礼耷拉着脑袋。后来我们都吐了,那个专用的小铅桶,本来就挨着冯礼的脚边,冯礼嫌它恶心,一脚拨拉到旁边。没有想到,这会儿我和冯礼却争抢着往那只铅桶里干呕——如何把肚子里那点货色准确无误地吐到那个铅桶里去,已经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还称得上体面的事情了。 船舱里正在放映一部香港警匪片,特别匹配船舱里乱糟糟的气氛。这点风浪对大部分渔民来说小菜一碟,他们抽着烟,就影片内容即兴发表自己的创见,不时哄堂大笑。那些站在舷廊上的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紧张兮兮地专注剧情的发展。我和冯礼都没心思看,半死不活地瘫坐在那里,朱海波的牛仔包和我的包都夹在中间,成为彼此的倚靠。冯礼从来包不离手。他的一只脚还搁在对座的扶手上,稍一伸腿就能把那个歪斜着脑袋睡觉的女乘客的脸踩个稀巴烂。这个时候,我看到朱海波踉跄着摸进舱来,我和冯礼死皮赖脸地在那里装睡。只见朱海波环顾四周,这时候哪里还有他的座位,便又无可奈何地往舱外的舷廊走去。望着朱海波踉跄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的,但这个不安远没有到礼让的程度,如果没有他抢的那两个座位,我和冯礼恐怕是挺不过去的,朱海波一路上总想着给大家谋福利。他是舟山人,渔民的后代,想必能扛得住外面的风浪,老天保佑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别人的行李箱碰醒,船好像平稳多了,我感觉身体里开始有了一点力气。冯礼仍在昏睡中,嘴角还淌着口水。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顾及体面的。我把他推醒,冯礼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时候警匪片也结束了,乘客也都活泛过来,大声说话,抽烟,打开自己的随身物品,各处溜达。当时是上午十点半,我从包里摸了一块面包给冯礼,我说先填填肚皮吧,等会儿吐的时候就有内容了。冯礼说好,一边又嫌弃地看着我的那只被压扁的面包。他从自己的帆布包外面的隔层里抽了几张餐巾纸。他的包里永远不会有面包,但却带足了吃面包时用得着的餐巾纸。 当时船正在打转,乘客正在往外出。冯礼说,我们是不是到了? 不一会儿,汽笛响了。船转过去以后,看到的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座岛屿神话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上面房子的密集程度令我大为吃惊。后来朱海波告诉我,这个地方叫麦仓岛。可以想见,麦仓岛比我们要去的地方繁华多了。我们为什么舍本求末呢?不太明白。这条铁壳船上的乘客几乎都是麦仓岛上的人。几个青壮渔民眼疾手快,未等船舷靠拢,已从舷栏上飞身而出,奔到船首去接应,把甲板上的货色挪到码头上去。更多的乘客还堵在跳板前的舷廊上,等待随着一记铁索声响,如潮涌出。 我还在船舱里,朱海波的包还在这里呢。冯礼跟我说了句,我先上去了。船舱里转眼就空了,朱海波碰上一个熟人,正在舷廊上跟人家告别。他进来跟我说,那个人是他的中学同学,乡宣传委员。我说,你见到冯礼了吗?他已经下船了。朱海波这才“哎呀”一声,我们不在这里下船啊。我这才明白过来,船喇叭原来一直在喊: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去马厩岛的乘客请不要下船!我大喊不好,立刻奔到舷栏边唤冯礼,这时候从麦仓岛又上来几个客人。朱海波眼看着老船工解掉了第一根缆绳,脚下的铁板开始旋转,他的叫喊更是添了一层灾难来临时胆肝俱裂的味道。听到我们的喊叫,正在跟那个姑娘搭腔的冯礼立刻像澳洲鸵鸟一样飞奔而来。这时船体已偏离泊位,好在冯礼前面已有一段助跑,他跳过来了,被老船工骂得狗血喷头。我和朱海波赶紧跟老头赔笑,冯礼拍遍口袋,拔一支烟递过去。老头把烟夹在耳朵上,就像是保留再一次追究我们的权利。 铁壳船继续向马厩岛进发。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6《收获》)
黄立宇,一个写作经年的老家伙,文字散见《收获》《上海文学》《人民文学》《花城》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枪毙了你》、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以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本。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现居浙江舟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