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了好久,林成木还是想利用这次疫情隔离的机会和情人李格格分手。 他们已有一个月没见面了,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是疫情期,李格格也没话说。 林成木倚在床头,拿着手机,划来划去,脑子里很混乱。在微信里,找到李格格的名字点开,多少次,他们在这里互诉衷肠,但现在消息栏空空荡荡。他又点开她的朋友圈浏览了一下,李格格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里面也是一片空白,说明这三天她也没发过东西。过去她可是每天发朋友圈的,有时一天可以发上两次,路上的一朵小花、早晨的一缕阳光等,都是她朋友圈的内容。林成木退回,果断地把李格格删除了。 林成木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大有壮士断腕的决绝,又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伤。每删一次,他的眼前就浮现出李格格哀怨的眼睛,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她的眸子是黑色的,像清澈的水潭,可以投身进去;眉毛是轻盈的,右眼的眉毛中,隐藏着一点小小的黑痣。她的鼻尖翘起着,性感,他曾不止一次在轻吻时,轻轻地咬一下她的鼻尖。现在,他不敢再细看,他用力把她所有的信息删了。 做完这一切,林成木再次告诫自己,把心收回来,不要放在她身上。他曾在电视上看到,亚马逊雨林里有一种毒蝴蝶,它的花翅膀虽然绚丽,但能让捕食者昏沉,直到被吞噬。 林成木想,李格格的美丽不是我的,让她在这个清晨飞去吧,并祝福她。 2 人虽然被隔离了,但生活还要正常地进行。 儿子雨雨在看布鲁克动画片,雨雨才四岁,已能理解动画片的情节了,看到兴奋时,便在地上腾跃,嘴里哇哇大叫着台词,身上仿佛有了魔力;有时蹿到林成木的身上,他那双小手激动地紧握着林成木的手,做着动画里的动作。 到了晚上七点,林成木拿着遥控器要看新闻,雨雨仍在看动画片,没有停的意思。林成木对雨雨说:“电视机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家都要看。”雨雨扑上来夺他手里的遥控器,小大人似的说:“电视机是大家的,你们大人都看好久了,要让小孩子看看了。”林成木笑了,也不抢了,把遥控器还给了他。 晚饭,妻子一个人默默地和面、擀面、剁菜,蒸了几屉包子。隔离,使林成木发现妻子真的能干,真的贤惠。想到自己过去和李格格所做的龌龊之事,林成木感到很后悔,很对不起妻子。 吃过晚饭,林成木要下楼去。林成木已三天没有下楼了,家门口放着两个大垃圾袋,实在看不下去,要扔了,还想去小超市里买点东西。 妻子生气地说:“不能下楼,外面那么紧张,你没听说一个人在菜市场与另一个人说几句话,就被感染了?” 林成木站在门口,边换鞋边说:“这是晚上,不要紧的。” 妻子说:“病毒又不分晚上白天的。” 林成木说:“我是说,晚上外面没人。” 雨雨也赶过来,要跟林成木下楼去,被妻子一把拉住了。林成木哄他说:“外面有病毒,不能出去。” 雨雨问:“那你怎么能下去?” 林成木弯下腰说:“爸爸是大人,病毒打不过爸爸。” 雨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说:“爸爸,那你要给我买一个玩具,布鲁克的。” 林成木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好的。” 妻子拦不住他,便要他换衣服,拿了一件专门出门穿的衣服,给他套上。 林成木在电梯间遇到一位男子,两个人都戴着白色的口罩,小心地挪了挪保持着距离。 林成木扔了垃圾,走在楼下的暗影里,因为几天没有下楼了,便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忽然听到歌声,林成木停了下来,歌声是从二楼飘下来的,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女孩子坐在窗口弹着吉他唱歌,窗内的光映照出她的倩影。她的歌声还带着青涩,但不失甜美,吉他弹得也算熟练。她大概发现了林成木站在楼下,便停止唱歌,用力地咳了一声,然后朝外呸地吐了几下。林成木本来听歌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下,本来歌声带来的是美好,现在带来的却是恶的心灵,把歌练得再好,有啥用?她已不是美的,就像如今的病毒,它的形状再像皇冠一样漂亮,也仍是一个病毒。 林成木生气地离开了,到小区内的超市,买了两袋汤圆、一袋水饺、两袋瓜子、两袋花生米、一个布鲁克小玩具就回来了。 一进门,妻子首先给他全身喷了消毒酒精,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然后她把林成木的外套脱下,挂在门口,给他换上在家穿的衣服。 雨雨拿到布鲁克玩具很兴奋,跑一边玩去了,妻子坐下来看电视。过了好久,隔壁传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听不清说啥,但可以感受到怒气,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听到女人的尖叫,短促激烈;又过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又起,男人的声音嗡嗡的,这种声音里透出愤怒与暴力,整个寂静的空间里,女人除了偶尔发出尖叫,就是嘤嘤地哭泣。在这个隔离的时候,一切都无能为力,使得争吵也被隔离和忽视。 林成木说:“这是在打架吗?现在如果打架了还没人敢去拉呢。” 妻子关了电视的声音,隔壁的声音又爆发出来,妻子说:“可能是这个女人在外有了情况,老公在审她哩。” 林成木忽然联想到李格格,她以前在家里是否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林成木惊惧起来,如果再进行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哩,现在自己主动断了关系是多么明智。 3 林成木没有想到,和李格格分手会这么难。 早晨五点,林成木睁开眼,和往常一样,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李格格。 林成木想,我怎么如此的没出息呢?这怎么能断得了?林成木恨死了自己,他要控制住自己,让隔离成为考验,把所有的秩序、感情和思想都隔离起来,然后重新审视,重新取舍。 但不得不说,与李格格的分离是疼痛的,这种疼痛先是来自肌肉。过去他们有着亲密的接触,已形成了规律,每到这个周期来临时,肌肉就会疼痛,看不见,摸不着,体肤完整,没有伤痕。不久,疼痛到达心灵,心灵的疼痛比肌肉的疼痛更令人绝望。它久居在心里,平时他是熟视无睹的,现在,它开始慢慢地攥紧,像一只手在攥紧他的心,越来越紧,让他无法呼吸,他想大声喊出李格格的名字,这样心里才能轻松点,但他不能。冷静下来,他又鼓励自己,这个关如果过去了,以后就会豁然开朗。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了,但他还要装作正常人,他有深深的愧疚感,觉得对不起忙碌的妻子、天真的儿子,虽然世界到处都在隔离,但我们是一家人,呼吸畅快,生命相依,能被隔离开的,说到底就不是亲人。 想了很久,林成木的脑子混沌了,又继续睡去,这是回笼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家里仍是静悄悄的,都在睡觉,但他想起的还是李格格。 林成木倚在床头,想把和李格格的感情梳理一下。 他们的感情已有五年了。五年前,他们在一次外地培训班上相识,然后走火入魔。 李格格的老公是从乡下考进县城工作的,能在城里娶一个美貌的女子做妻子,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耀。婚后,爱情的颜色渐渐褪去,不到两年,她就发现这个男人的性格有缺陷,两句话不对,就会“嗷”的一声大叫,像疯了一样。而她是一个温柔恬静、说话低声细语的女子,她不能适应他的这种性格,她生活在巨大的抑郁中,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有一次,李格格随他回老家,中午和亲戚们在一起吃饭,李格格不知道说了哪句话使他不高兴了,他一巴掌就扇向李格格,她眼前顿时黑了。丈夫还在叫嚷,几个人上来拉也拉不住。 这些年来,她多次想跳楼,想撞车,但是她想到女儿的可怜还是坚持活了下来。现在,李格格对林成木说:“我应当要感谢你,是你拯救了我,要不是你,我会找好多男人报复他。现在,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我也满足了。” 每次说完,林成木的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难道世上的红颜真的都是薄命吗?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他觉得惭愧,更紧地拥抱着她,更加地爱护她。 去年春天,林成木的母亲去世了。那天他从乡下回来,悲伤中,他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李格格。 那晚,李格格穿着一身素衣,他们两个人走在湖边的草地上。林成木还沉浸在母亲去世的巨大悲痛中。不久,一轮明月从湖水中升起,白色的月光映在湖水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子。远处,城市的灯火沿着湖岸,串成一条金色的项链。 林成木忽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李格格说:“格格,从此你就是我的母亲了。” 李格格说:“不要胡说,这会折寿的。” 林成木说:“我没有母亲了,你的身上有我需要的母爱,你把这份爱给了我,就是我的母亲。” 五年了,他们已是一对亲人,分不清彼此。他们两人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是相互支撑。生活是一架庞大的机器,不光需要外部的光泽,更重要的是内部的转动。压力使齿轮发出“咔咔”的声音,但这份情感是润滑剂,使这架陈旧的机器又顺畅地转动了下去,很长的时间,林成木觉得“存在是合理的”。 爱情的诞生需要理由,但杀死爱情,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根刺,那种刺痛自己灵魂的一根刺。 自从隔离后,林成木对这份感情有了冷静的思考,对家庭有了新的认识。这几天林成木时常上微信去看看李格格是否留言了。三天过去了,毫无音讯。这说明,最近李格格根本就没有打开他的微信看过,如果看了,发现被林成木删除,她肯定会有激烈的反应,会留言质问他,埋怨他。但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在这段隔离的日子里,是不是李格格也像自己一样重新发现了家庭,回归了家庭?如果真是这样,他祝福她,也祝福自己。当初选择分手时,林成木内心还有着深深的内疚和遗憾,但现在一丝也没有了,反而有了许多安慰。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5《收获》)
赵宏兴,《清明》主编,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收获》《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北京文学》等,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和《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各种年度精选等选载和出版。出版有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兄弟》《隐秘的岁月》、中短篇小说集《头顶三尺》《被捆绑的人》和诗集、散文集《刃的叙说》《身体周围的光》《岸边与案边》《窗间人独立》《黑夜中的美人》《梦境与叙事》等10部个人作品集,部分作品被译为英语、日语在国外发表。主编有《中国爱情小说精选》《中国爱情散文精选》等多部文学作品集。获冰心散文奖、《芳草》文学奖、梁斌小说奖、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