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间,城里的桂花树,像是约好了似的,都开了花。一年四季,这些树只是安静地绿着,绿油油的叶子,像年轻人茂盛的发。只有到这季节,被日头一晒、一闷、一蒸,才醒了似的,散出香气,戴着口罩也挡不住。 她在单位食堂吃了晚饭,坐地铁回家,吃完一抹嘴,回家就不用忙乎了。逢着双休日,懒得做饭,叫个外卖,一个人生活,简单。出了地铁站,走到小区,五分钟。她住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老归老,地理位置还行,生活便利。那天,路过一家房屋中介,她没事进去一打听,房价比她想象的高很多,因为这还是片学区房。唯一不满意的,是楼层高,她住六楼,没电梯,前几年说要装电梯,因为一楼邻居有意见,一直没装。现在她还爬得动六楼,住得高,又没电梯,上她家的人很少,除了郭娜。郭娜是她的闺蜜,比她大两岁,小时候,在一个部队大院长大。郭娜之前做股票,手气好,股票套现全买了房,全国各地,除了西藏,郭娜都有房产。郭娜帮过她不少,前几年,她跟着郭娜炒了几只股票,赚到了送儿子们出国留学的费用。郭娜有个女儿,在美国上大学,郭娜的老公,前几年生病走了。 中秋节,郭娜胳肢窝夹着两瓶法国红酒,爬上六楼,她炒了几个菜。郭娜在屋里转了一圈,大惊小怪地说:“你这妈怎么当的?”她说:“怎么了?” “儿子们都一米八了,你还让两个大小伙子,挤一张一米八的床?”郭娜责备道。 “他们从小这么睡,暑假回来,也从没说挤啊。”她答。 “他们没说,你这当妈的怎么想不到呢?”在她潜意识里,两个儿子还是离家时少年的模样。六年过去了,孩子们在外面,自个儿把自个儿养大了,回家再睡一张床,能不挤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娜不说,她还真是没想到。 “你条件这么好,为何不找个人?”她边问郭娜,边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酒。郭娜晃着杯中的红酒,一撇嘴:“没男人,本大小姐过得更好。”“你是受伤太深了。”她说。“我这是开悟了。”郭娜笑嘻嘻地干了杯中酒。郭娜告诉她,老公活着时,在外也不消停,还是死了安耽。她问郭娜打疫苗没,郭娜说:“没。”她问为何不打,郭娜说:“人各有命,你看一些打了疫苗的,不也照样感染吗?再说了,国内空气污染、水污染,食品也不安全,咱中国人的抵抗力,比哪国人都好。” 她打开电视,屏幕里,自动跳出个外语频道。一个西装革履的帅哥,捏着个话筒,站在大街上,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额前的头发,粉丝一样竖着,瞧着特精神。她不懂外语,不知帅哥说的啥。六年前,她的儿子们像两只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她一人守空巢。儿子们一出国,她也国际化起来,看外语频道、国际新闻;手机上,世界时钟、天气页面,也添加了伦敦。两年前,“新冠”爆发,她更是天天守着这个频道,像个忠实观众,即便只是开着电视,听个响声也好。她发现,自从关注了外语频道,每天,全世界都没啥好事,不是疫情,就是地震;不是干旱,就是洪水;不是火山爆发,就是飓风、蝗灾,要么就是游行、政变、打仗,好像全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桂香飘进窗,钻入屋,侵入衣领和呼吸,她想起年轻时爱唱的一首歌:《像雾像雨又像风》。桂花香得令人发昏,这几天,她老打喷嚏,心想可能是桂花太香,也可能是想儿子了,她都快两年没见着他们了。坐地铁时,走路时,吃饭时,上班时,她都会想起他们。单位隔壁,有个幼儿园,经常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尽管她的儿子们早从幼儿园毕业了,但只要一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她就会想起他们。 她离婚十一年,独居六年,一个人生活,也攒了不少经验。比如,家门口搁一双男式拖鞋,单位抽屉放家的钥匙,家里放单位的钥匙。一个人生活,不能有疏漏,否则得自己兜着走。她的房子,是大宝小宝出生后买的,两室一厅。屋内陈设,跟儿子们离家时一样,客厅一整面墙壁,五颜六色,贴着绘画和奖状。那些画,都是儿子们小时候画的,有蜡笔画、彩铅画、水粉画。那些奖状,都是儿子们得的,有少先队“火炬金奖”、区“文学少年”、年级“三好学生”和“阳光少年”,以及各种作文比赛奖状。前些年,墙壁渗水,她戴着头巾,将那些覆满灰尘的画和奖状小心揭下,拭去尘埃,墙壁粉刷好后,重新贴了回去。书架上,是儿子们看过的书,有小人书、儿童绘本,还有《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书架上还专门辟出一溜,摆着一些五花八门的手工,这些儿子们做的陶泥作品,因年代久远,大都干裂、变色,脆弱不堪。在她的床下,还有好几个装矿泉水的纸板箱,箱内,保存着儿子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的成长轨迹,卷着边儿的课本、作业本,家庭练习本、试卷、考试成绩单、荣誉证书。一只纸板箱里,保存着儿子们小时候穿过的红肚兜、戴过的围嘴和各种季节的小衣服。一只粉红色绒布首饰盒里,保存着好几枚掉了的乳牙。闲着没事,她就会把纸板箱,从床底下拖出来,东翻翻,西翻翻,像一个守财奴,检视着珍宝,发上一会儿呆。 两年前,国内疫情起时,正是春节。她待在屋里,想,幸好儿子们都在外头,用不着像她一样,即使戴着口罩,下楼溜达,也会有无人机飞来,提示她快回屋。不久,国外也起了疫情,而且闹腾得更凶,她天天守着电视,活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段时期,那个帅哥主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天天穿着同一件灰夹克播新闻。画面上,充斥着闪着红灯的救护车、奄奄一息插着管的病人、穿着防护服抬担架的医务人员;再后来,是空无一人的街道,门窗紧闭的商店和餐馆。每天飙升的感染数据,让她心惊肉跳。那会儿,她的儿子们刚到伦敦,大学宿舍已满,住不进,暂住大学城边的酒店里。儿子们在网上找房,遇中介陷阱,定金泡了汤。不久疫情爆发,房东不欢迎中国人,在朋友帮助下,才住进当地一个开杂货店的青田人家。那些日子,听说欧洲买不到口罩,她往英国寄口罩、手套等防疫用品,以及两套防疫服。后来,航班停了,邮路阻断,口罩也没法寄了。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全世界经历了病毒变异、火山爆发、台风、洪水、暴雨,依然不太平,疫情更是此起彼伏,闹得没完没了,非但没消停的趋势,最近,全世界又新增奥密克戎。她所在的城市,也有感染者,成了中风险地区,好几个地方都设了隔离点,健康码带了颗星,外出和归来,都得出示核酸检测报告。 去年暑假,她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在手机上,为儿子们抢到两张机票,票价比以往贵好几倍。第一次在手机上抢票,她忙乎了一整晚,买好两张票,激动得差一点落下热泪。暑假里,儿子们如愿以偿飞回国,降落在天津,集中隔离,食宿费用自理。十四天期满,带着证明,坐高铁返家。回家那天,儿子们上了高铁,却失去联系,爷爷去接的站,没接着孙子,也给她打电话。她给火车站打电话,问能否帮忙调监控,看下儿子们有没下车,她有他们的高铁座位票号。火车站答复,没法查,要查,得天津方面查他俩有没有上车。心急之下她拨打了110。不一会儿,警察赶到,警车红灯“呜呜”闪着,停在小区外。警车到时,她的手机也响了,儿子说出站时,因疫情原出口关闭了,他们绕到另一出口,但由于手机没Wi-Fi,没法打国内电话,联系不上爷爷,就打出租,到附近一酒店下,进了大堂,有了Wi-Fi,才恢复联系。她在电话里骂两个儿子,怎么这么死脑筋,为何不嘴巴甜一点,借别人的手机报个信,害得她都报了警。挂了电话,她才长吁一口气。 “孩子找到了?”坐在驾驶室的警察,探出头问。 “嗯。” “儿子多大了?”坐在副驾驶座的另一个警察问。 “二十二。”她吞吞吐吐地答。 “这么大的儿子,你还怕搞丢?”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察,瞪着她吼,“我们还以为是两个小男孩!”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报案单上签了字,不知说啥才好。 儿子们在家,待了不到二十天,说快要开学了,他们得回去上课。“命要紧,还是学业要紧?”她生气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而且机票贵得要死,还不在家多待些日子。国内大学都不开学,暑假寒假一起过。”“国外学校跟国内不一样。”小宝说。“真要回去,过了圣诞节回也不迟。”她说。“不回去上课,我们就会跟不上,将来怎么办?”大宝说。国外大学,宽进严出,大都线下教学,对疫情的政策也不同,这个她懂。但全世界疫情这么严重,英国确诊数有三十几万,每天都有几千新增感染数,两个儿子好不容易逃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放他们出去念书,她怎么能放心。“将来将来再说。”她气恼地说。“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小宝忧愁地说。小宝拗不过她,他曾给她看了寄居的那户青田人家的照片:一间幽暗小屋,只有一张床,没桌子,也没床头柜,离床两米处,有扇露着近二十公分缝隙的门,望得到院墙根的垃圾桶和包装泡沫。大宝房间的情况差不多。“大冬天你不冷吗?”望着小宝贫血的瘦脸,她不由哽咽起来。 “哎,你哭什么呀……” 小时候,小宝挂针,会缩在母亲怀里,央求母亲替他捂住眼睛。此刻,一看到母亲流泪的样子,他立即慌了神,仿佛母亲是个需要安慰的小女生。“房子也没着落,你们回去住哪儿……”她越想越担心,当着儿子们的面落了泪。“房子会租好的。”大宝说,“妈妈,我们总要扬帆起航的。”跟儿子们闹了几天别扭,她终归还是妥协,或者说也不能不妥协。儿子们执意回去上学,她拦不住的。接下来那些日子,她忙着为他们准备行装,去中医院配了预防新冠的中药,以及治疗小宝贫血的多糖铁复合胶囊、维生素C和叶酸片,两个大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临行前,她往儿子的皮夹里,各放了一张手抄的《心经》。 她望望墙上的钟,算了算时差,这会儿儿子们还在上课。有次,那边已晚上九点,她打电话过去,儿子们说刚吃晚饭。她问怎么吃得这么晚。答,他们那儿九点吃晚饭,很正常。她觉得,欧洲人真是钟点不准的民族。她来到南阳台,眺望了一会儿,四周楼宇簇拥下露出一小爿暗色的天,房间里的灯,忽然闪了闪,灭了。她打量对面的楼房,也是黑乎乎的,路灯也灭了。她看了新闻,最近不少工厂,限电,停止生产。内部原因,是全球经济复苏,外贸订单增多,导致电力需求过紧。外部原因,是中澳关系紧张,澳大利亚优质煤进不来。她在衣柜里,摸出个乳白色的圆口瓶,这是一罐香氛蜡烛,这罐蜡烛,还是疫情前单位年会抽到的优胜奖。她点燃蜡烛,摇曳的烛火将她的脸,蒙上一层神秘。一只飞蛾被光吸引而来,围着蜡烛,上下左右翻飞着。 天有点儿阴,桂香却愈发浓烈,浓得仿佛可以让人觉察到它的形态,像是波浪,席卷了整个城市。百无聊赖中,她刷了下微信,又看了抖音,为节省电量,将手机亮度调到最低,她可不想手机没电。如今,手机要是没电,人也像是废了,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每天,手机都像亲人一样,陪着每个人,从早上眼睛一挖开,到晚上眼睛一闭上,手机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贴身伴侣、良师益友。或许,未来陪伴人们最久的,既不是配偶,也不是子女,而是手机,是网络。她跟儿子们通话,用的都是微信,对微信的发明者,她一直心存感激,资费便宜,若是打国际长途电话,这些年不晓得要花多少钱呢。电话一般都是她打过去,好几次,虽然电话通了,儿子们一个在地铁上,一个在课堂里,没法跟她聊。隔一天再打,情况差不多,换成另一个在地铁上,还有一个在课堂里。 除了用微信语音电话,儿子们从来不跟她视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个规矩,不知谁定的。当然,她也有点不习惯用视频,通话时,已很晚,她大多坐在被窝里了,也不愿儿子们看到自己一副黄脸婆模样。有几次,她故意打视频电话,对方不接。平时,他们也不给她发照片,如今他们不爱拍照。小时候拍照,儿子们都会一哄而上,争抢她,搂着她的脖子或是腰。有次,儿子们为了争坐在她的腿上,还打了起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世易时移,如今,她像一盆凉了的黄花菜。每次回来,跟他们合影,他们都不情不愿的。她独立中间,无依无靠,显得矮小、孤独,既没人勾肩,也没人搭背,连手都不允许碰,她若悄悄捉住一只手,那只手就会迅速尴尬缩回,令她恼怒不已,照片上记录的表情,常常难免着急。照片上的他们,三个人像字母M,儿子们分立两侧,身子离她远远的,只有脑袋好心侧向她,像两棵被大风不情不愿地刮向她的树。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5《收获》)
卢文丽,杭州人,祖籍浙江东阳。诗人、记者、作家。杭州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秘书长,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进修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毕业于浙江大学新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外婆史诗》《礼——卢文丽诗选》《韩国姑姑》等诗歌、散文、长篇小说十余部。曾获89’全国新诗大赛二等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鲁迅文艺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杭州市“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散文奖、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