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奖等。 责编稿签 这是一个渐次展开的谜题。陡然出现的郑六寻三哥而来,出现在孟琳琅的生活中。三哥是谁?郑六与他何干?孟琳琅与他又有什么关联?石一枫充满耐心地铺陈着悬念、跌宕与反转。当琳琅终于信任了郑六,将其带到三哥的病榻前,郑六与三哥之间的恩怨也才随着他手起刀落,显现在读者们眼前。小说写得十分圆熟,真相也并不复杂,但在朴素的笔调背后,有着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审慎目光与人文情怀。尤为可贵的是,石一枫写出了一种“侠义”的当代性。郑六的执着隐忍是为“侠”,琳琅的忠诚不二是为“义”,二者的相遇也推动故事走向最终的和解。 —— 欧逸舟 《寻三哥而来》赏读 石一枫 那男人不是个一般人,起初孟琳琅竟没看出来。下午,她骑着电动车进小区,就觉得背后有人跟她。心里一虚,停车回望,干道空无一人,岗亭里的保安在刷手机。琳琅再想上车,一个膝盖火辣辣地疼,手也扶不住把似的。 好在家也不远了,她索性推车挪了一段,从车把上摘下菜来。 进屋先洗菜,开火,做的是海带炖排骨、茄子熬鲶鱼;此外切了一盆面。然后才到一楼厅里乱翻,总算找出两个创可贴,随便粘在伤处。这时就听有人敲门。小区装有对讲,但外面那人只是敲,不疾不徐。琳琅心里便又一虚,跑到二楼,蹑脚上了露台,隔着两盆半死的花木往下张望。就见门前站了个男人,穿身工装,已然脏得看不出是灰是蓝,胯上斜吊着一只单肩包。身量不高,也就一米六出头。看侧脸约莫有三十多岁,额前半秃,仅剩的短发形成一个锋利的尖儿。他不像快递,并且琳琅也没叫快递。 然而琳琅还是下楼开了门。一是因为男人敲得很有耐性,咚咚,咚咚,周而复始,仿佛与屋里的人角力;更重要的是她听见男人叫了两声,河南口音,口称三哥。这几年管三哥叫三哥的人不多,而琳琅知道,三哥的旧相识才叫他三哥。三哥也让琳琅叫他三哥。那么琳琅想,来找三哥的应该不是那种她所害怕的人。 但等开了门,还是反应过来有点冒失。三哥就批评过琳琅:你那脑子转到一半儿,事儿就做到脑子前面去了,这不好。三哥还说:幸亏是个妇女,要是男的就会吃大亏。所以琳琅心里再一虚,没看门口的男人,而是掠过男人耳侧,望向他身后。小路,花坛,树木,远处是个湖。物业的人正在除草,邻居一如既往地不见踪影。将目光收回时,才发现男人的耳朵与别人不同:个儿小,轮廓扭曲,像被揉搓成了一团。那是一只不甚惨烈的残耳。琳琅这时又诧异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许门岗把他当成哪户邻居家的工人了吧。这个别墅区入住寥寥,断续有人装修。 她嘴上问:找谁? 男人重复:找三哥。尉三。 这三哥果然是那三哥。琳琅又问:那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郑六啊。 六比三小,要称哥。但琳琅说:三哥不在家。说完又后悔——她的意思就是,这里也是三哥的一个家。同时她还诧异,这男人是怎么找到的三哥这个家,不过转念又一想,大概是三哥老家的人口口相传,而三哥也只在这些日子以来行事谨慎,以往对村里亲戚全不提防的。这倒是三哥的大意之处了,琳琅想,有机会也要批评一下三哥。 叫郑六的男人看似远道而来,却没露出失望。又问:什么时候回? 琳琅说:说不好。他忙,到处跑,到处有家。 郑六又问:你是三嫂? 琳琅不知该不该接这称谓,反问:那你看我像保姆吗? 郑六如同吃了一瘪,不语。这时琳琅才细看他的正脸,小眼阔嘴,胡子拉碴。郑六却又低头,看向琳琅膝盖上的创可贴。琳琅穿得满身精致,但他偏偏盯着伤处。又片刻,两人互相把眼挪开。琳琅再问:找三哥什么事? 郑六说:也没大事,回头再说吧。 说完转身,沿小路走出去。也没说去哪儿,也没说还来不来。 琳琅怔了一怔,没叫他,径自回屋。心里却有些悬着,更加后悔刚才开了门。好在呆坐片刻,屋外再没动静,她又出去转了一圈,别墅区里一如既往地寂寥。玉兰没有树叶,花瓣碎了一地。等转回来,煤气灶上的两样炖菜也好了,砂锅里飘出黏腻的香。又换锅开火,做了一盆同样气味浓郁的面,而后将吃食统统装进一个硕大的分层保温桶,出门骑上电动车,重新往小区外面驶去。几年前,她还蹬着自行车满城跑,现在却对两个轮子的交通工具难以驾驭,一摇三晃,差点儿又把自己甩下来。 等琳琅骑着电动车回来,天色渐黑,她又见到了那男人。这次是在小区侧面。一堵两人高的砖墙,墙上拉了铁丝网还竖着碎玻璃,以狰狞捍卫着静谧。郑六端坐在路边一块废弃的水泥板上,一侧放了个包裹,大约是捆扎起来的被子。城乡接合部风尘仆仆,不时驰过的大卡车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墙影里,面色模糊,身形如钟。 他在这儿待了多久?是不是等了一天甚至更早就来了?而琳琅下午出门没发现他,是因为前往菜市场走的是另一个方向。琳琅忍不住捏了把刹车,硕大的保温桶敲击车头,令男人猝然抬脸。 她尖着嗓子说:我说了,三哥不在。出门了。 郑六的声音仍然又低又哑:出门也有回来的时候。 琳琅便叹一口气,指指那团被子:你就打算睡这儿? 郑六不语。琳琅又说:跟我走吧,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郑六还没琳琅高,在暗处站直的身影却如同耸起一座小山,山上还晃悠着个包袱。片刻,两人行进在马路上。行进的方式也让琳琅略犯了一下难:如果骑车带着郑六,无论从技术还是别的方面来说都不妥,但推车步行她又腿疼。膝盖仍像着了火似的,不仅外皮发烫,里面也承受着炙烤。她一迟疑,却见郑六在身后挥了下手,短粗的胳膊仿佛没关节,直上直下。那意思是你走你的。琳琅只好上车,低速行驶。从后视镜里,就见郑六背着包袱跟在身后,并未奔跑,步子迈得稳当,却始终不曾落后。琳琅有些试探,也有些挑衅地拧了拧油门,电动车跑快了些,耳边嗖嗖有了风,郑六却仍不疾不徐,与她之间的距离像被无形的绳索固定。这男人御风而行,速度与姿态不成正比。 未几绕小区半圈,望见大门却不进去,而是拐上大马路岔出去的一条小马路。这里是镇上的商业街,因为附近建起几个小区而繁华了许多,饭馆排挡鳞次栉比,连网吧都有好几家。琳琅将车停在不大不小一家旅馆门口,下车等待须臾而至的男人。郑六到了,头上没汗,只是微微喘气,呼吸均匀。 又不等他说话,琳琅已经进去开好了一个房间。她这才对郑六道:有熟人求到门上,三哥都给安排安排。三哥不在规矩还在,你也不用客气。 郑六看似懂了琳琅的话,但又愣神瞪着服务员,仿佛搞不明白登记身份证这道手续。该是没住过宾馆吧。琳琅又提醒,只有本人出示证件才能入住,这是规定。郑六便掏兜,掏出来的不是钱包而是一张牛皮纸,像他的耳朵一样皱巴巴的。展开,露出证件和一沓钱,也都是皱巴巴的散碎票子,两毛五毛都有。 这就让琳琅心里一酸。她想起自己刚来北京的日子,不认识三哥的日子。接着就将保温桶递了出去:没吃饭呢吧? 郑六装看不见,半晌咕哝一声:不饿。 琳琅懂得,那是从怯懦里滋生出来的傲慢。不止眼前这男人,自己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也常摆出这副嘴脸。只不过自家亲戚的怯懦与傲慢里还藏有一丝鄙夷,倒像琳琅欠了他们似的;相形之下,郑六的装腔作势就简单多了。她嗤笑,将保温桶蹾在旅馆前台上:东西没人动过——你是三哥的客,不让你吃剩的。 这说的倒是实情。只可惜面条泡了许久,已经软了。而每个礼拜有两天拎着一桶吃食出去,再拎着一桶吃食回来,是琳琅一段日子以来的例行公事。不等郑六再说什么,她掏出手机来交了旅馆押金。房间订了两天。然后才转向郑六,口气里有了一丝同情:来一趟没见着人,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请体谅三哥。我替三哥跟你道个歉。也别白来,北京好歹转一转,这里离城里远,不过坐车也方便。 又说:我还有事,就不能顾着你了。 又说:想走就走你的,不用再打招呼。见了三哥,我就说你来过。 她还真像个三嫂。交代完一通,这个插曲就结束了吧。处理得有里有面,三哥知道了也不会怪她。对于那些找上门来的旧相识,尤其是从老家来的人,过去三哥的手面还要阔绰许多。有的给介绍工作,安插在自己或上下家的队伍里,有的甚而活儿都不用干,好酒好肉供养半年,走时还给封个大红包。只可惜现在不是过去了,怪只怪这男人运气不好。这么想着,琳琅不容置疑地出门,将郑六抛在身后。无疑,背后的郑六正在目送她,也不知那目光是感激还是不满。总之与自己没关系了。琳琅轻松下来,但没走两步,膝盖一软,差点儿单膝跪下。好容易站稳,心下就是黯然的了。 然而只过了一天,琳琅便第三次见到了那个名叫郑六的男人。这次是在早上,她刚起床,还没弄早饭,就听见敲门声响了。咚咚,咚咚,不疾不徐。 琳琅立刻知道是谁,心里沉了沉,嘴上也没有好声气:等等。 然后开始女人那一套:各种洗,各种抹,各种修。膝盖还疼,昨晚涂了红花油,但不见效果,上下楼梯时都快前腿拖着后腿了。再想,昨天是怎么摔的?还不是觉得身后有人,心里就慌了。所以这笔账就记到了郑六头上。不仅洗抹修,她还坐到餐台前吃了半顿早饭。然而琳琅毕竟不是那么沉得住气,也不是那么端得住架势的人,一杯牛奶下肚,到底坐不住,又到窗口张望一眼,而后悻悻开了门。 开门劈头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嘛…… 郑六抬起短粗的胳膊,仿佛没有关节:走也得把东西还了呀。 琳琅低头,看见保温桶。昨天只想打发他,倒把这个忘了。接过掀开,俩菜一碗面已经不见踪影,不锈钢盆刷得没有一丝油花。琳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脸也不是僵着的了。吃饭还帮刷碗,这在三哥的客人里从未有过。而听他的意思,这就要走了?她扭身将保温桶放上厨房餐台,然而又一回身,却见郑六也进了屋,在客厅里不疾不徐地逡巡。 琳琅立刻又悬起了心。别说三哥交代过,家里不能来外人,仅说她一个女人住在这里,蓦然闯进脏兮兮的一条汉子,那也……别墅区又是那么偏远,那么空旷。她想制止这男人,却不知说什么,话哽在嗓子眼儿。 郑六却保持着探查的目光,突然又宣布:这房子,缺点儿手艺。 琳琅的目光跟着郑六的目光,沿客厅天花板溜了半圈。昨夜果然下了雨,导致墙壁上方的接角处又有几大团洇湿,泛出浅绿色的霉斑。这个毛病琳琅也知道,前两天还叫物业来修过,不过物业的人客气倒是客气,干活儿就不行了,忙叨了半天,该漏还漏。琳琅还想起刚搬过来时三哥的评价,也是这么一句,缺点儿手艺。那时琳琅不懂,看不出富丽堂皇的欧式装修手艺缺在哪儿了。三哥还说过,要不是人家非拿这房子抵债,他才不想要呢。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