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贵州遵义人。代表作有《暖》《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丹砂》等,已创作两百多万字小说,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芳草》《山花》等刊,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并入选各年度选本。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贵州省第十四、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韩、法、蒙古、哈萨克斯坦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隐秘的船》赏读 1 午后的阳光有点慵懒、有点疲乏,河水在河堤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漩,发出噗噗的闷响。七姑娘在树下的竹躺椅上困觉,突然醒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再看前面凉棚下那个背影,心头一阵泼烦。 喂,她故作生气地拿起蒲扇在竹椅上拍打,又叫了一声,喂——在这儿混恁久,生活费呢? 哈萝正在凉棚下偷吃泡菜坛里的生姜,她老娘一辈子穷惯了,抠里抠搜,小瓦房里除了必需的米、面、油和青菜,什么零嘴也没有,她只好冲泡菜坛子下手。听了七姑娘的话,哈萝缓慢回过身,无比嫌弃地看着躺椅上的七姑娘——树荫下,七姑娘的脸像玉石一样闪着光。哈萝想不通,这老太在大河边风吹日晒了大半辈子,都七十多的人了,那张脸何以跟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一样白净光滑,玉菩萨似的。照理说这样的好相貌,应该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肝肠和纤尘不染的心,可她老娘却是个俗不可耐的财迷,从哈萝记事开始,老太心里眼里就只有钱。 哈萝舔舔手指头,不说话,挑衅地瞪了七姑娘一眼。不给!哈萝生戗戗地甩出一句,一辈子只晓得钱,不提钱你会死? 四十多年了,哈萝和老娘的对话向来如此,冷硬、辣火。外人听来,以为是后妈和养女。 七姑娘也不生气,起身取了棚绳上的毛巾擦脸,冷笑道,不提钱,不提钱你早饿死鬼投胎了,也不想想当年你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不说当年还好,说起当年哈萝脸臊。沉淀的往事像河湾汊子里的杂渣,泛着泡沫一荡一荡扑到河面上来。 当年的大河,恁长恁宽,不光走盐走草药走干菌子,也走流言蜚语。沿河九个盐船滩头的人,提到四滩月亮台码头那个“豁得出去”的七姑娘,个个都笑得鬼眉鬼眼,女人带点不屑,男人充满遐想。长得比盐还白净的七姑娘,明明漂亮得连守盐巴仓库的黑狗都舍不得咬,火神庙买桐油添香火都只要她的货,真正是佛佑人喜欢。她倒好,偏去干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冬天和跑船的烧炉师傅挤眉弄眼乱搭讪,夏天跟草药医生上山入林说是去采药;竹子大开花那年,滩头刚办起学校,她就跑去给刚死了媳妇的蔡老校长洗床单衣裳,裤脚挽老高,一双小腿白花花泡在水里,于家船上的老幺看花了眼,栽进河里被漩头吸走四五里,救起来人呆了,碰到水就惊啦啦地叫,足足扎了三年的银针…… 小小一个月亮台,龙门阵从滩头说到滩尾,都是七姑娘。哈萝从小听着这些龙门阵长大——也不是她要听,是躲不过,就算塞住耳朵,它们还是会随着细丝丝的风钻进脑袋里。滩头本就巴掌恁大,密密麻麻挤满了靠河谋生的人家,三尺宽的独巷子一竹竿就能打通头,滩头放个酸屁,滩尾的风都是臭的。何况恁多风言风语,哈萝哪里躲得过?从小到大,她都被一群瓜娃子追来追去问:昨晚上***给你吃的左边还是右边? 幼年的哈萝口袋里永远装满了鹅卵石,以便冲着最近的一个砸去,然后大骂,吃吃吃,吃***个头!看热闹的大人们听到这里便哄地笑开来,颇有深意地彼此眨眼睛。憋了一肚子气的哈萝一回家,丢下书包便和七姑娘干仗,小小年纪泼天泼地,动不动就是点火烧房的架势,好向外人表明态度,她和她不是一伙的。 七姑娘收拾不住这小妖孽,气得满嘴长燎泡,想着哈萝不满百日,她爹老汉就和船一起翻河里了,丢下自己和四个娃,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缸里没米罐里没油。不少船老大劝她离开月亮台,反正她走了,四个娃留在这里,东家施一勺西家给一碗也能活,月亮台就没有饿死的娃。 她不干,孩子是她的命,扔下孩子自己去寻好日子,她怕天上的雷打她。何况哈萝那时候才三个月大,虚得跟只小耗子似的,是妈都丢不下。 滩头有滩头的规矩,女子不走就是娘,孩子就得自己养。 那些年,为了弄点烧煤、棉布和米面,七姑娘使尽了法子,要不是她脸皮厚,哭声比猫叫小的哈萝早死了,哪有机会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哈萝他们能上学,全靠她月月年年给那个满嘴烟味的蔡校长扫地洗衣做布鞋。世上人都可以瞧不起她,唯有哈萝不可以。一条大河几百里淌下来,别人家的女子从小都是在河边卖鱼卖豆腐卖药材,只有她是把哈萝送到学堂念书,结果读了几天书,认得了几个破字,反而骂起老娘不知羞耻。半山岩的孙寡妇讥笑她说,养来养去,最后养了条咬人的乌梢蛇。七姑娘不屑理会孙寡妇,她和孙寡妇不是一路人,但孙寡妇的话让她一想一个怄,一怄就是翻天倒地的恨,拿起捶衣棒追着哈萝就开打。一个打一个跑,一个吼一个骂,窄小的房檐下永远鸡飞狗跳,一大一小两个人,在窄街上狭路相逢时,谁看到谁都是磨牙瞪眼要吃人的样子。 捶衣棒下长大的哈萝出落得异常俊俏,每次下河洗衣裳回来,走在高高的丹霞岩旁,小脸被岩石映得通红,恍眼看,以为是河岸两旁的刺桐花,俏丽得很。可一旦到了她拿鹅卵石砸人的时候,刺桐花就成了燃烧的火苗。 在月亮台的人看来,母女二人都稀奇得很。老的为了小的,死活不肯离开月亮台;小的倒好,时时刻刻惦记着要走——离开月亮台是哈萝拼尽童年少年所有光阴和力气要做的事。十五岁时,哈萝终于考上了上游夜郎镇的夜郎高中。烈日灼灼的九月,细瘦的哈萝背起棉被和行李,站在滩头朝着大河狠狠吐了口唾沫。 淌走的河水不倒流,离开的姑娘不回头。 那以后哈萝再也没回月亮台,学校放假她就赖在镇上给李家米皮店打零工,泡米、推磨、烧火、上浆、起笼,这些细碎事,难不倒月亮台出来的女子。“桑木镇的鸡,二郎乡的酒,月亮台的姑娘家家有”,夸的就是月亮台的女子能干。 整日在雾气腾腾的蒸灶前,哈萝少见了阳光,又加上蒸汽笼着,本来就瓷净的人儿长得更加皎白。镇上人惊叹,李家米皮坊里藏了个雪娃娃。 小镇婆姨们带着媒婆一样的眼光端详着米箩,说是去李家换米皮,其实都是去看人。 狭暗湿润的作坊里,人多,吵。屋外的野猫随着大河的浪头声无休无止跟着嘶叫,乱哄哄,闹麻麻。 只有哈萝很安静,终日沉坐在白茫茫的蒸汽深处,想事情—— 想什么时候脱胎换骨,灭了那些轻飘的眼神;想有一艘大船,她是船老大,而不是岸边等船的女子。 置气归置气,一到换季和开学,总还得托船捎话到月亮台,问七姑娘要学费、书本费和饭钱。每每从船老大手中接过七姑娘送来的衣物和钱,哈萝都觉得自己像条喂不亲的狗——又要讨人家的饭吃,又不肯朝人家摇尾巴。哈萝恨这样的自己,偏偏七姑娘托人捎话来,说,穷家富路,人在外面,缺啥子一定要讲,老娘卖血也给你凑。 哈萝又羞又愤,拽了把河岩上的虎耳草在嘴里嚼,啐一口碧绿的青汁——谁稀罕她卖血!说完红脸扭身跑了,回到学校,死憋着一口气啃书。 犟女子做事总能成,七年后,哈萝成了大河上下第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又系绳定锚留在市里做了“公家人”。从市图书馆报到出来那天,依然是九月,太阳依然灼热如火,哈萝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前,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哈萝。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单位分的宿舍并不比月亮台那狭小的吊脚楼大,但是哈萝有家了,整个国庆节她都在忙着收拾屋子。刷完肮脏的墙壁,钉好破旧的窗户,换完黑乎乎的电线,把楼道里别人甩掉的旧柜子旧桌子搬来洗刷修补油漆一番,一进两间的小宿舍显得有模有样了,哈萝便很有态度地给月亮台那个人捎话——房子安顿好了,你搬出来住。 凶巴巴,没有商量的余地。倒像她是妈。 十一月小阳春,七姑娘板着脸进城来了,站在单位门口的梧桐树下,一脸黑云,不是娘看女的眼神,倒像仇家寻上了门。门卫老蒜头狐疑地站起身,手伸向电话机,这辈子他还没打过110,想到这里,他有点激动。 两个漂亮女人没有给老蒜头机会,她俩在老蒜头诧异又失落的目光中,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往图书馆宿舍走去。寒风卷起梧桐树金黄的落叶,丢一地零碎。 搬搬搬!你晓不晓得,我在,月亮台的风言风语就只是风,打不痛人。我一走,话话儿们会聚成石头,砸得死人。七姑娘提着老楠木嫁妆箱,费力地跟在后头。 现在怕,早干啥子去了?哈萝回头白她一眼。 你说干啥子,养你们几个白眼的狼去了。 稀罕你养,丢河里喂河神都比当你家姑娘强。 那你去啊,大河又没得盖子,你去跳,没人拦你。 到底是年轻,打嘴巴仗不是七姑娘的对手,哈萝给噎住了。停下脚步,死死盯住七姑娘,脸涨得通红。 七姑娘不看她,扔下箱子,扭着胯往前走,风摆柳似的,气得哈萝银牙咬碎,提起箱子跟上去。 天天吵。 哈萝吵惯了,七姑娘也是,但三个绵软且温厚的哥哥脸面受不了——单位宿舍楼,谁知道有多少人扒着墙听呢?哥儿仨凑钱在城郊的云门沱买下了配电站老值班室的两间小瓦房,又拉又扯,劝七姑娘到那边去住。七姑娘“誓与哈萝斗争到底”,先是不肯,结果到了一看,小瓦房边上居然有一道长满芦苇的河堤,再前面是大河的支流清江河。正是涨春水的时候,空气里全是水草的腥香,闹脾气的七姑娘委屈不甘地看一眼,又看一眼,突然哧地笑了,满眼都是湿漉漉的欢喜。 河边长大的女人喜欢河,离开了河,魂都是干的了。 那个白眼狼。七姑娘又哭又笑,谁稀罕和她住一个屋檐底下。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