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1972年生。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宝水》赏读 乔叶 第一章 冬——春 1 正月十七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白。看了一眼手机,六点整。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饶进去一个梦。 还是那个梦。 她在说话,却没有声音。眼皮儿撑出了一条细线,看不见里面的光。嘴巴颤巍巍地张着,唇形微微变动。我贴近她的唇,浓重的陈腐之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丝丝甜腥,像是正在沤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长。 奶奶,你出声儿啊! 她却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苍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干树枝样的手,等她攒劲儿。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越来越平缓。她似乎要睡着了。这可不行。我晃着她,小心拿捏着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么脆。 终于,她又睁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唇形又开始微微变动。还是没有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可我确定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对我。明明已经说出了口,却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变小就好了。那就能钻进她的嘴里,跑进她的喉咙,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么想着,果然我就迅速开始变小,越来越小,小到如童话里的拇指姑娘。然后,我就站在了她的唇边。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唇面却还柔软着,还有着奇异的弹性,踩在上面能感觉到鲜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会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往她的嘴里张望。 深渊一般的黑暗,深渊一般的温暖。 要进去吗?我问着自己,犹疑着。一股大风突然从旁边吹过来。稳是稳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后。一瞬间,我向后坠去。 一激灵,醒了。 外面很静。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经开始静。白天时年味儿还在,大街上偶尔还有人拎着花花绿绿的年货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还在路边店里喧嚣,熟人见面打招呼还说着“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话。可一到夜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把这一切热闹利利落落地一收,谁都知道这个年算是过完了。 搁到小时候的福田庄,即使是正月十七,也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因要落花灯,中午要吃落灯面。夜里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饭便要包饺子,奶奶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们再也不能偷吃粮食乱咬衣裳。吃完了这顿饺子,还要收祖宗轴子。轴子上画的是深宅大院高堂华屋,两边的字我很快就认得了: 先祖创业垂千古 忠孝家风传万代 祖宗们住的真有这么好? 兴许吧。要不咋都这么画呢? 死了还能过这么好,那咱都***呗。 奶奶拿着擀面杖敲过来,没敲到,就继续包饺子。包了一会儿才说,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着了。垫高了枕头半坐着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没多少人,还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两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转的一则新闻,是予城政府官网公布的省“美丽村庄”示范村的入选名单,一共六个。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宝水村。 就点了个赞。他立马私信过来,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里看看?我回,好。他说,啥时候?我呆望着天花板,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又跟来了一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个身,顿觉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横,答道,中。 2 失眠症 失眠是个厮缠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后,它就开始如影随形,结婚生子后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这个医生,自然也没少去医院,西医看不出毛病,中医说是秉性弱,开了一剂又一剂苦汤药,补来补去,也是时好时坏。到后来喝这些药也不过是为了附和豫新的执念,已经彻底领略了这个敌兵的强大,早就放弃了根治的念头,只要能跟它拉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后,它便有恃无恐地再次贴近,且变本加厉。 同是失眠,不同阶段的感觉也颇有差异。父亲去世时犹如翻江倒海,岩浆涌动。奶奶去世时是寒彻刺骨,似冰河蜿蜒潜行。这回却恍若静水深流,荒芜至不知所终。——怎么会不知所终,还是知的。所终,也无非就是死。可哪能死呢。还不到死时。哪怕只是为了母亲和郝地。我是母亲的闺女,郝地是我的闺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须得睡着,得睡好。 于是强打精神去跑各大医院的睡眠科,吃各种效力的安眠药,试用渠道多样的民间偏方,每周去健身房游泳练瑜伽,每天泡脚,漫无边际地走一万米两万米直至筋疲力尽,统统收效甚微,微至无效。无力维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领导给调了岗,到了钱少人闲半自由的专业学术委员会。里面全都是已经退二线和预备退二线的老前辈。到了那里才发现,虽是松快了不少,却也并不怎么闲。专委会既搭着个骨架子,多少总得煲点儿汤。出差的频次也并不低,因为老同志们爱往外跑。近年来出国出省的大动静虽然没有,往基层地市县逛逛也算是点儿福利。作为其中最年轻的,只要有这种事,自然就得去负责跑腿。干活儿不怕,怕的还是睡觉这一关。若是明天出门,我今晚八点就会吞下安眠药,洗漱完毕,兢兢业业地上床卧着,像母鸡孵蛋似的,巴望着能顺利地孵出一点儿毛茸茸的睡意。能睡着一会儿算是运气好,睡不着就是分内。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 就熬着。越熬越领教到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就越渴,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越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甲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甲尖儿又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受不了了,就开灯,换个方式熬。看书,从《三字经》看到《世界简史》。想事情,从记忆里的第一颗糖想到中美关系。数绵羊,从个位数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灵,从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到耶稣基督……或许偶尔被哪位听见,得了垂怜,便能打上一个盹儿,如同快要撑断的皮筋儿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贵。醒来后便再熬,期待着能打下一个盹儿。 漫漫长夜,就这样被盹儿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逗号。打盹儿时也没闲着,总是在做梦。奶奶,父亲,豫新,这些活着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会来到梦里。亲人若要隔世相见,也只有梦。他们在梦中走路,做事,说话,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常常的,在梦中也知是梦,也知如生不是生,不过既已是梦,如生也好。 3 粪的气息 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乡下睡好,是在去年初夏。去的是豫东的一个县城,酒店在县城边儿上,和一个村庄毗邻着,鸡犬相闻。入住时是半下午,离晚饭时间还早,我便溜出去散步,消耗体力。正值麦收刚过,村里水泥路本来就不宽,又被晾晒的麦子占据了一半,只能容农用机动车单行。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需得踩个一脚半脚在麦子上。阳光温热。家家农户的平房顶上也都晒着麦子,麦香氤氲浮起。树叶上敷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布谷鸟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渺然传来。有老妇人穿着黄旧的白汗衫坐在门口,怀里抱着孩子,孩子的涎水顺着嘴角淌成晶莹的一挂。老妇人一边给孩子打着扇子,一边点着头打盹儿。 混合着麦香的还有一种味道,就是臭。这里的规矩,厕所都在大门口右侧,临着街,许是为了淘粪上田方便。厕所的墙外空凹进一小块长方形,那就是粪池。有的人家讲究些,在粪池上盖着一条简陋的水泥板,有的砌一堵象征性的矮墙当栏杆,有的只在上面覆一层干草。也有的已经把粪淘了出来,就摊在那里,虽然上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干草,却是更臭,臭得我都想要掩鼻而逃。 可是,多么奇怪啊,我分明该去远离,却又不由自主地在附近逡巡,仿佛那摊粪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还是气味。是臭,很臭,可当你闻得久了,你就会甄别出,它绝不是单一的臭。这臭里,似乎还有一点儿很淡的酸,一点儿很烈的苦,一点儿很粗的咸,一点儿很细的辣……是的,我还要说,它还有一点儿很幽的香。或许是阳光照着它的缘故,或许是干草的缘故,这种接近于酒意的发酵的香,幽着幽着就深了,深着深着,就让我都有些微醺。 那天晚上,关了空调,错开一条窗缝,在乡村的气息里,我睡得很好。这让我推测:乡下或许能治我这失眠?后来又有过几次,使得推测升级成了定论。前提自然是福田庄除外。 可定论又能怎样呢?专业学术委员会也不可能天天去乡下,我依然得在床上烙饼,日趋萎靡。等到去年九月郝地出国之后,便破釜沉舟,按照人事政策跟领导提出了病退申请。早退损钱,失眠损命。孰轻孰重,自然分明。办好了手续,翌日便让老原给我找合适的村子。 还有比福田庄更合适的村子?多现成。 我笑。没有比它更不合适的村子了。不过,也不必跟他说那么多。 福田庄已经快拆没了。我说。 哦。他恍然大悟状。问我什么样的村子才行。我说,虽然不知道什么村子行,却知道什么村子不行。那种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儿的荒凉破败的村子不行,我图的不是那份安静。要是真安静了我还真就傻了眼。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的那些大红大紫的村子也不行,去那里做生意的人会扎堆儿,也没有了原本的乡村味儿。离城市太远的也不能去,中老年身体不争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病啊痛啊的,需得能及时到条件差不多的医院去瞧。老原边听边骂我矫情,抽了两根烟,方才道,要不,去我老家吧。对照起来,你这几大条,宝水村可巧还都符合。我正寻思着把老宅弄成一个民宿来着。等拾掇好了,你尽管去住,顺便帮我照管一下。你需要找个地方睡觉,我需要找个人看店。刷帚疙瘩配马勺,十冬腊月穿皮袄。岂不是正合适。 认识了二十来年,老原提到宝水村的次数在记忆里屈指可数,也因此他说在老家做民宿便让我颇为意外,说,没想到你对老家还挺有感情的。他嗤笑一声,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我说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还是应该找个专业的人来。我这事儿简单,在你那里租间房就是了。老原说,我可没法子收你的房租。又说,小山村里几间房,什么专业不专业的,杀猪不用宰牛刀,我看你就行。我怎么就行了?他眼神上下刷了我一遍,你有个大优势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农村出身。那些酒店管理专业的人,有几个懂农村的?在老家开店,不懂点儿农村的事儿,那怎么好磨缠。我说,这倒是。 那就这么定了。回咱老家。老原搓了搓手,似乎要大干一场。 是你老家。我强调。 唉,你这人,有没有常识?宝水虽是个小山村,可跟你的福田庄一样,都属于予城市,还都属于怀川县。从这个意义上讲,咱们是不是一个老家?回宝水是不是回咱老家? 我笑。老家这个圈,怎么说呢,看怎么画。可大可小。在国际层面上,所有中国人都是一个老家。到了国内,老家就缩小至各自省份,同一个省里的,往下就细化到了市县乡镇,如同剥洋葱,一圈一圈剥下来,直至到了村,才算到了老家的神经末梢,再没处分岔。而在县这一级上,我和老原还真是共有着一个老家。 不过,他说他的,我自认定我的。福田庄在怀川县西南端的大平原上,宝水村在怀川东北的大山坳里,隔着足有五六十公里。这段距离完全可以为我建立起一道厚实的心理屏障,让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他的老家,不是我的。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