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像天一样高》等九部长篇小说,《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倾斜的天空》等两部儿童文学作品。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等刊物优秀作品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 责编稿签 姚鄂梅擅长书写幽微的戏剧性的日常生活,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在她的笔下娓娓道来,纤毫毕现。《去海南吧》聚焦一对多年的闺蜜——文颖和陈艺,她们既是彼此获取成长的生活力量,同时又隐藏着各种博弈。由于关系过度亲密,她们会自然而然地介入对方生活,陈艺在吐槽老公的职业困境和精神状态时向文颖发出邀请,但层层铺垫之后的八十万又让文颖放弃去海南,最后当陈艺身陷绝境时,文颖准备迅速启程。这一波三折都是在从容之中写出火候,背后是作者对女性闺蜜情谊的深度思考,友情记忆与当下现实互为激荡,人生困顿与个体修行亦相互映照。 —— 安 静 《去海南吧》赏读 姚鄂梅 电话响时,文颖正在网上瞎逛。她瞥了一眼,赶紧扔掉鼠标,起身走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朋友,当你听到他的声音时,全身上下所有的触须都张开了。 她和陈艺足有半年没通过电话了,她们总是这样,一旦连上线,就没完没了地聊啊聊啊,就像全世界都是石头和羊,只有她们两个才是可以对话的人类,一旦通话结束,又都比赛似的沉默着。她们二十年前就不在一个城市了,她们的友谊从中学开始从未间断。 我实在忍不住了,再不跟你说一说,我怕我活不到明天。 这话不好笑,陈艺显然也没想说笑话,但经她的口说出来,文颖就是乐不可支。 他又犯毛病了!你看看他的上网记录:煤气中毒的具体操作,哪种死法痛苦最小,吃安眠药会有临死挣扎吗,上吊一定会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吗。 说到这里,陈艺不得不暂停,因为文颖已经笑得快要拿不住手机了。 他最近一周都要反复查找这些东西。真的没有吵架,早就没吵了,麻木了。我们在家共用一个电脑,你也知道现在的网络,你搜索过什么东西,它下次就给你无偿发送海量相关信息,所以现在我一开电脑,就会自动收到一大堆关于自杀的文章和图片。见他实在搜索得太辛苦,我索性给他买来一本书,《如何优雅地告别这个世界》,他又骂我是个毒妇,盼他早死,我说,原来你每天在网上搜索那些东西,并不是真的想自杀,是做给我看的? 陈艺的老公,她叫他老李,老李十年前在一家行业性报社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被电视台请去做了几次节目嘉宾,意外地给电视台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电视台当时正想开启另一档新的谈话节目,问老李愿不愿加盟。也许老李迷上了面对镜头的感觉,也许是喜欢上了电视台跟报社不一样的工作节奏,做了一段时间嘉宾后,老李感到有点回不去报社了,在那里,每一版说什么话、怎么说都是规定好的,不得有丝毫逾越,更不可能有个人倾向,而他在电视台的节目正相反,尤其是他们即将推出的新节目,人家看中的就是他的个人视角,锐气十足,又在踩线的边缘。于是马上回去办了调动,谁知在电视台干了不到两年,新节目就被叫停。这事对老李有点打击,好在同事们并没有泄气,大家商量着重起炉灶,反正大家脑子都在线,不愁找不到事做。这样过了一年多,新节目还没做出影响来,上头又来了新政,地方电视台要紧缩,功能要缩小,基本只做转播,除了他们营运中的新节目要暂停,老牌节目还要砍掉一多半。几个合作已久的小伙伴仍然不死心,说政策历来都是变来变去,说不定过一阵又变回来了,他们只须暂时偃旗息鼓,用不了多久,肯定可以风帆再起。然而,事情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整个电视台不光节目被砍去了许多,连电视大楼都变样了,今天租出去几层,明天卖出去几层,横跨大楼楼顶的电视台台标生了锈,被挤成竖行排列,只占窄窄一条空间,昔日辉煌似乎已经难再,这时老李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陈艺提醒老李,要不还是回报社来吧,趁领导层还没大的变动,去求他们的话,也许还能看点过去的薄面。但老李说什么也不肯,她猜他是自尊心受不了,决定代他出面去求求看,没想到报社领导哈哈一笑:他当他的电视明星多好!我们这里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行业报纸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连我都在找出路呢,他好不容易出去了,干吗还要回来?她竟无言以对。本来是背着老李做的事,没想到还是被老李知道了,可想而知,老李恼羞成怒,两人在家大吵一顿,差点连婚姻都保不住。那以后,老李拿着电视台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资,在家闲等,偶尔几个节目同事聚一下,喝着酒,聊起今后的打算,头头是道,酒一醒,没几个人记得到底聊了些什么。一年年蹉跎下去,老李开始大量掉头发,很快掉光了半个脑袋,对镜自叹,酸楚不已,就算等来二度东风,就凭这颗脑袋,在电视台恐怕也无法再度风光了。又过了两年,电视台换了领导,是个年轻的女士,老李不太熟,听说是前些年的新闻主播,换了更年轻的主播后,老主播不仅没走向幕后,反而走向了高层,也算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配合上级搞起了人事改革,轮到老李头上,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待在电视台,去做转播业务;二是提前退休。老李迅速找到当初一起做节目的同事,大家一碰头,一致决定,做转播有什么意思?初中生都可以做的事,一个念稿子出身的领导,带着一群没脑子的转播“工人”,真不如提前退了算了,从此天高任鸟飞,说不定哥几个能折腾出个像模像样的纪录片来,说不定还能得个奖,到那时再在这帮孙子面前扬眉吐气。趁这豪情,老李打电话给人事部门,预约了提前退休手续。 那阵子,陈艺为他这事急出了满嘴水疱。你还不到五十岁,就退***的休!老李不管,天天勤奋低调地在家找选题,查资料,偶尔出去跟几个同道喝酒,为心目中的获奖纪录片做准备。 一年又一年,纪录片没拍出来,倒是被人叫去拍了不少内部片,其实就是一些企业宣传片,有天晚上,几个人帮一个旅游开发商拍片子,拍摄过程中,有个人受了伤,因为地处偏远,大家只能手忙脚乱帮他先包扎一下,再接着干,等干完了,一起坐下来吃饭时,受伤的同事因为失血过多,加上突然的放松,竟昏了过去。把同事送到医院后,几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我们都是想干事的人,我们都是能干事的人,为什么要剥夺我们工作的权利?这以后,老李的抱怨渐渐多了起来,用陈艺的话说,他终于慢慢活成了怨夫。 文颖老早就预感到老李在电视台不可能像做嘉宾时那么受欢迎。人家请你去做嘉宾,是把你当专家一样尊重着,当外人一样客气着,可你竟然想反客为主,去抢人家的饭碗,这就不一样了,果然,没多久老李就被彻底整出了局。 陈艺在那边连打了几个喷嚏。真是窝囊!天这么冷了,我连空调都不敢开,他说,有那么冷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动不动就开空调的人,才把环境搞得这么糟糕,以前没空调的时候,也没见谁被冻死。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就是个小气鬼,怕用电,怕花钱。但我不敢说出来,我一说,事情马上就升级,说我是嫌他不赚钱、不成功,这两个词在我们家是高度敏感词,碰都碰不得。你知道我此时此刻怎么穿的吗?我把所有的棉衣都穿上了,小羽绒服外面套大羽绒服,毛裤外面套棉裤,还是冻得表情呆滞,像个精神病人。我这辈子没这么难看过。 文颖几乎能看到陈艺的样子,她本来是个小骨架,夏天穿衣也会给人弱不胜衣之感,现在穿这么厚的话,估计连人都找不到了。 要不,你躲出去吧,去商场逛逛,去咖啡馆坐坐,那些地方暖和。累得逛不动的时候再回家,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热水他不限制吧? 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一个人在外面逛、喝咖啡很奇怪吗?那些地方都是年轻人的天下。 谁说的?这点我要批评你了,是你自己心态不对。 我不光心态不对,表情也不对,因为长年不开心,我现在一脸晦气,走在街上,狗都当我是空气。我好后悔,当初他决定办理提前退休的时候,我们不是大吵过一阵吗?我应该趁那个机会跟他离婚的,我要是那时候就离了,现在该多幸福啊。 按说不应该呀,我记得老李是个很幽默、很爽朗的人,怎么就变成你说的那个样子了? 他有今天,都是他自己造的。老老实实待在报社多好,当年他的手下,现在已经是社长了,级别也起来了,人五人六的,出门还有司机。是他自己亲眼看到的,回家以后气得两顿没吃饭,咬牙切齿骂人家,说人家没文化,字都认不了几个,惴惴不安说成湍湍不安,说那个报社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个单位的黑板报性质。 文颖想起来了,老李以前就爱挑别人的错别字,弄得她在老李面前说话特别小心,生怕被他笑话。人的小习惯果然就像长得不规范的牙齿,越老越明显。 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身边有这么个闹心的人,我连准备年货的心情都没有。小轩也说今年不回来,这才是结婚第一年嘛,她得留在婆家那边,我想她在那边也好,他这个样子,新女婿看到了会怎么想啊。 小轩还小的时候,文颖跟她很亲近的,那时老李在电视台忙得飞起,经常不在家,陈艺只要有事,就会把小轩扔给文颖,文颖晚了很多年才结婚,所以陈艺把小轩委托给她的时候,她还是单身,一个人很冷清地住着一套不大的公寓。偏偏小轩很喜欢去她那里,还说等她长大了,也要像文颖那样生活,要把绿植摆在厨房里,要用抱枕当枕头,要用大茶杯吃饭。没想到,小轩才二十几岁就结了婚,比她当年早多了,她可是三十五岁才结婚的。 说不定女婿来了,老李的心情又不一样了,在女婿面前,总要做出个长辈的样子来嘛。 不可能!因为要喝酒嘛,他只要一沾酒,就会像白素贞一样现原形,那就一定会闹出事来。 一家人吃饭,又不闹酒,不闹酒就不会喝醉,也不会有事。 文颖你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一个人也可以把自己喝醉,真的,我看他喝酒就跟看电影一样,一口一口,从清醒到两眼发直到摇摇欲坠。劝他是没用的,断绝他的下酒菜也不管用,发牢骚就是他的下酒菜,喝一口,说两句,骂两句,舒服得很。 不对呀!前年我们还见过呢,在朱建国的葬礼上,那时候我觉得他还蛮得体的呀,就是头发确实比以前少了很多。 朱建国是她们同学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已经进了当地政府的后备班子,声望日隆,听说马上就要去异地提拔任职,这可是要高升的大吉兆,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乡下扶贫的路上出了车祸,虽然消息上了新闻,政府也有专门的治丧班子,但在同学们看来,事情相当蹊跷。文颖还记得饭桌上的气氛,大家几乎都没怎么吃饭,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这不是朱建国一个人的悲剧,也是他们大家的悲剧,刚刚出头的朱建国被掐灭了,他们这一届、甚至这一代都没希望了,大家在饭桌上说着悲愤的话、过激的话,越说越大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老李那天很冷静,像个老大哥,既要照顾最激动的同学,又要忙着拍照,满场滚。他说,越是悲伤,越是要留下印迹,否则,时间很快就冲淡一切。她很赞赏老李这句话,觉得他到底比他们都大一点,又是资深媒体工作者,看问题比他们成熟得多。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