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男,1947年生,原名王阿成。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短篇小说集《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散文集《和上帝一起流浪》等四十余部。曾获数十项优秀文学奖项。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韩等多种文字。 责编稿签 从个体到社会、从当下到回望、从封闭到开放,对人与城市、人与乡村的关切在阿成的书写中总能得到优雅的呈现。小说描绘了老泰山、志强、志伟、宝峰等进城农民以及与他们具有紧密关系的大兰、高梅、小乔等人的群像,或富裕成功或平凡无奇,他们为实现“进城”的理想,历尽艰辛,在城乡融合中各自找到自足的发展路径。《农民进城》透视出进城的农民们立足时代浪潮变幻,面对机遇挑战时的困顿与抉择、迷惘与坚韧。漂泊在城市的人群各自承受命运、追逐梦想。作者用对新城市居民的探寻和倾听拓展了文学的生机和力量。 —— 文苏皖 《农民进城》赏读 阿成 志强的故事 古时候称岳父为“老泰山”。这里的老泰山是我的岳父,也是志强的舅舅。志强是老泰山带到城市的农村亲戚当中成就最大的一位,现在他已经是B市的一家民营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初始阶段,老泰山是志强医药公司的挂名“董事长”。这是必需的,因为当时志强还没有这方面的资质。岁月真的像眨眼睛一样快,如今老泰山八十七虚岁了,不消说,已经过了担任或真或假董事长的年龄了。尽管老泰山“董事长”的头衔在志强的医药公司里早已名存实亡,但是,志强依然每个月给老头开五千块钱的“工资”。自然,这点小钱对志强来说不过是九万头牛之一毛。但“工资”拿在手里,老泰山还是蛮开心的,尽管我了解的老泰山不差钱儿。 老泰山对志强印象好的原因还不止于此。 在老泰山还算健壮的岁月里,老头经常去志强的公司(在豪华客房)住上一段时间。志强每天都好酒好肉好茶地款待他,证明了志强常说的那句话,“不是亲爹,胜似亲爹。”老泰山很享受那段美妙的日子。到了八十岁,老泰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远行了,可老泰山依然怀念那段滋润的幸福时光,盼着再去志强的公司享受几天。是啊,人无论多大岁数,都无法忘却曾经的美好生活。 志强是老泰山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孩子。对老泰山来说,在农村大圈儿套小圈儿,小圈儿套大圈儿,圈圈儿相套的亲戚当中,姐姐的孩子无疑是最近的了。众所周知,当年农村生活比较辛苦,想达到小康水平还有较长的路要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农村孩子都过着贫困的生活。就拿志强一家来说吧,志强的父亲在乡供销社上班,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一家人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志强又是家里的老小,东北农村称“老疙瘩”。父母和两个哥哥大事小事都让着他。志强在家里就相当于现在的“富二代”。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一定要记住,志强是一个年轻人,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年轻人,肯定不是年轻人。 自从志强的父亲去世以后,他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志强本质上是一个自信的人,他认为,自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一个能有点儿出息的男子汉(他读书是最多的,完整地念完初中,而他两个哥哥小学毕业就在家里务农了),他认为自己应当出去闯一闯,干一番事业。 志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当然,无论你多么年轻,有什么样的美丽梦想和牛逼的追求,没有时代强力配合,一切都是零。时代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仅出英雄,也出机会。 志强是最后一批蹽到大庆应聘的青年农民。他身份也由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从而完成了他人生征途上的第一次飞跃。但是,不管这件事情是多么美好,凡事都有例外。原因在于,当一名合格的大庆石油工人并不那么容易,很艰苦的。不仅艰苦,工作上的要求也很严,例如“三老四严,五个一样”,等等,一点儿都不含糊,也绝不允许你含糊。怕吃苦,怕挨累,在工作上吊儿郎当,火炕啥时候撤火啥时候醒,这样的干法,这样的人,在大庆油田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回头说志强。志强还不能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农民,虽说家里有几亩地,但他从未干过农活儿,地里的活儿都让两个哥哥和老妈包了,他就是一位心安理得的消费者。在大庆油田,志强的工作是看守“磕头机”(泵站)。这个工作总的来说挺轻松的,不像在钻井台上打井,那是真累,真苦,真遭罪。夏天蚊子咬,冬天滴水成冰,西北风像飞过来的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脸割得生疼。刚到“磕头机”泵房工作的时候,志强还觉得挺好,挺万幸的(没让他上油田去打油井)。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入冬之前,必须要把准备好的一冬吃的粮食和蔬菜背到泵房去。冬天大雪封路,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像饿狼一样嚎叫的西北风和绞肉机似的大烟泡(暴风雪),就把人牢牢地困在泵房里了,你一出泵房的门,西北风立刻扑过来,使劲地往泵房里推你。你只能待在泵房里,守着那些像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样的管道、阀门和仪表,哪儿也去不了。春天土地开始翻浆,四周一直是延伸到地平线的沼泽地,不要说车,人也无法行走。看过南斯拉夫电影《桥》吗?就是和电影里一样的沼泽地,你根本走不出去。志强想,自己还真是当不了一个合格的石油工人。这样的认识,志强在泵房“闭关”的那段日子里就想清楚了。当浩荡的东风把无边的沼泽地吹干的时候,他决定去省城找大舅(我的老泰山),“探讨”一下关于人生之路的多种可能。 到了省城,身穿扎趟棉袄、棉裤,浑身散发着石油味儿的志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老泰山喝酒。当年坊间流行这样的一个笑话,“酒壶一端,政策放宽。烟卷儿一递,说话和气”。志强选了一家专营当地土菜的小饭馆,小饭馆里菜品不多,但全是纯粹的农村菜。志强点了四个菜和廉价的“散搂子”(土烧酒)。此时的老泰山已经从省里的杏林医药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的位置退了下来。尽管退了下来,但是当过办公室主任的,什么样的酒店没去过?什么样的南北大餐没吃过?但是老泰山却很欣赏志强请吃的这家小饭馆,感觉亲切,让他回忆起当年他刚进城时的情景,况且“散搂子”又是他当年的最爱,包括这四个菜:渍菜粉儿、尖椒干豆腐、鲶鱼炖茄子和酸菜白肉血肠。哎呀,真的是久违啦。志强毕竟是乡下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大凡娇生惯养的孩子都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再说老泰山是他姐姐的亲弟弟,亲姐姐的儿子,不是亲儿子但胜似亲儿子。 爷儿俩喝得挺开心。志强一边喝一边夸夸其谈,把舅舅当成听众了,畅谈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追求。那一刻他完全进入角色了,他都被自己的演讲感动了。整个气氛显得有些夸张(像舞台剧似的)。老板娘像猫似的伏在柜台上饶有兴趣地听着。 志强说(眼睛里还含着泪花花),大舅,您外甥,就是您姐姐的小儿子,我,在大荒原上的小泵房里的孤灯之下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城里干一番事业。我妈,你姐姐说,老疙瘩,难得你有这份志气,我看你呀就去城里找你大舅吧,让他帮忙给你指指道儿,干成功了,也给咱们老贾家增光添彩。 老泰山叭地一撂筷子,说,臭小子,口才不错,行,是个干事的料。我支持你。 然后,老泰山抿了一口酒,问,老疙瘩,知道我为啥要支持你吗? 志强说,大舅,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乡里人。”何况我还是你的亲外甥呢,你不帮我谁帮我呀?是不是?大舅。 老泰山说,你只说对了三分之一。我要说一个啥意思呢?别看你爸在供销社工作,除了你偷吃供销社的小食品之外,对你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指导。你没做过买卖,不懂得生意经。懂吗? 志强说,不是……太懂。 老泰山说,演员靠什么?靠嗓子,靠表演。工人靠什么?靠技术。吹糖人儿的靠什么?靠手艺。那么,生意人靠什么呢?除了靠头脑,重要的是靠口才。干部也是这样,没有口才的干部当不了干部。拙嘴笨腮的人同样干不了买卖,做不好生意。做了也得赔。别说你是我的外甥,你就是我的亲侄子、亲兄弟、平辈儿,不具备我说的这些本事和才能我也帮不了你。你可能要问,为啥呀?不为啥,因为那不是帮你,是坑你。懂吗? 志强腾地站起来说,大舅,我爹死得早,今后您就是我亲爹了。 老泰山想了想问,那,你想干什么呢? 志强说,我想开一家药店。 大舅说,傻小子,开药店可不像你上下嘴唇这么一碰那么简单。首先你得有资质,比如说你是药剂师,你是医生,或者你是医药行业的管理人员。这些你都不是。还有,开药店不像卖水果、卖烤地瓜、卖冰棍那么简单,整张纸执照到街头就可以开干了。开药店首先你得有资质,有库房,有检验设备,还有基础的医药知识你得懂。这些你都不具备,怎么开药店? 志强说,我学。 老泰山说,有两条路,现在你就放弃一切,踏踏实实地开始学,准备考资质。三年五年的时间吧。不过,我猜想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耐心。还有一条,就是由我来担任你这个药店的董事长。别紧张,是挂名儿的。 志强说,紧张啥呀紧张,大舅,那是求之不得呀。 老泰山说,若想办成这件事情,不管你求之得,还是求之不得,也只能如此了。换句话说,我这个老家伙,当舅舅的,先替你担一些风险。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开药店的启动资金。 志强的脸唰一下子变了颜色,一半儿黄,一半儿紫,他快速地眨着眼睛说,可是我…… 老泰山说,是不是褂兜比你的脸还干净?行啦,一切我来张罗,到时候你就当你的经理就是了。有一条,我可不是白投入,一年以后,我所有的投入你要还我。三分利,可以吧? 志强说,大舅,啥也不说了,全都是感谢。 老泰山说,还有,你不能给我丢脸,更不能给***丢脸。听见没? 志强说,大舅,咱们老贾家世世代代啥时候出过孬种? 老泰山问,你想在哪儿开药店?哈尔滨还是大庆? 志强说,大舅,我觉得B市人民更需要我。我有一个目标…… 老泰山心想,这是***的一句假话,什么B市人民更需要你,扯淡。估计这小子事先都考察好了。便问,啥目标? 志强说,我想做一个像您一样的成功人物。 谁都不知道一个人会被对方的哪句话击中。但志强的这句话把老泰山感动着了。尽管老泰山心里明白,这小兔崽子何止要像自己一样,就凭他眼睛里那股凶光,肯定还有更野的目标,保不齐还会变成“扔下棍子打花子”的主呢。但是,话都说到这儿了,一切随缘吧。这些年,老姐姐在农村也不容易。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