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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1期|阿舍:阿娜河畔(长篇小说 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阿舍 点击:

阿舍,女,维吾尔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宁夏文学艺术院。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谁》《流水与月亮》《大河奔流遗落的一朵浪花》《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曾获十月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宁夏文学艺术一等奖等奖项。

 

第一章

1

开学典礼在群声嘁喳中开始。

这一天是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阿娜河下游茂盛农场子弟小学一年级正式开学。典礼在农场托儿所大院举行。场长葛有才站在一张漆皮斑驳的课桌后面,朝着两步之外的人群喊话。茂盛农场的政委、指导员,托儿所阿姨,托儿所大班娃娃,场部职工和挺着大肚子的家长围成一圈,人人眼光流动,喜笑颜开,望着排成两行列队的十四个一年级新生,又是点头,又是小声嘀咕。

宣布完子弟小学成立的意义,以及对学校未来的打算,葛有才清清喉咙,用一口东北腔说道:“我们这些小嘎豆子,是生在戈壁滩的第一代人,是土生土长的农场子弟,是爹妈的宝,是茂盛农场的宝,更是国家的宝。万里戈壁千里荒漠,光靠我们不行,还得靠他们。小孩子光有身体不行,还得有文化。学好了文化,靠着他们,戈壁滩才能建得更好。所以说,起小就得好好受教育,得好好念书。今天起,茂盛农场的娃娃,只要到了年龄,都得上学校里来念书。”

托儿所大院是个方方正正的等边“ㄇ”形,灰白色的碱土地面上什么设施、什么遮挡物也没有,仿佛就是为了让孩子们撒丫子奔跑。从托儿所的正门出去,沿着门前那条灰尘滚滚的沙土路往东走三百米,就到了茂盛渠大桥。这是一条人工干渠,渠水引自阿娜河河水,茂盛农场的全场职工基本都是它的创造者。九月的茂盛渠渠水碧绿清澈,渠帮上栽种的钻天杨已经有碗口粗细,微风拂过,深绿色的树叶窸窣作响,像是在为水面上随风远去的碧波轻声吟唱。站在茂盛渠大桥桥头向东远眺,在被开垦出来的荒地之外,那接连地平线的黄白色地段,即是被称为“进去出不来”的干海子大沙漠。

茂盛渠将茂盛农场一分为二。左岸人多,住得也集中,场部、托儿所、卫生队、学校、商店、机械修配厂、加工连、种子库……都在这一片,积满尘土的马路和稀疏的林带已经显示出拓荒者的到来。沿着渠岸,一块块农田、菜地和果园由北向南缓缓伸向未开垦的荒原。场部和场直属单位的办公区已经换成了土坯垒就的平房,家属区都还在地窝子里,讲究和勤快一些的人家会将全下陷的地窝子改造成半下陷式,也就是在挖出的坑洞上再砌上半米高的墙面,好让屋舍显得宽敞和亮堂些。右岸地广人稀,十二个生产连队、畜牧连、园林队……各农业生产部门分布其上,居民点星散于其间。农田里按季种植着水稻、小麦、高粱、大豆、葵花,无论庄稼还是野草,同样由北向南、由西向东迅速伸向未开垦的荒原。

农场初建,万事开头难,茂盛农场三百平方公里的荒漠戈壁上,缺的是人和人才。子弟小学所谓开学,也只有一个年级一个老师一个校工,另外两个老师正在师部参加教师培训,两个月后才能到岗。唯一的老师名叫尤汪洋,四十五岁,上海人,私立复旦大学毕业,一九四九年随国民党起义部队留在新疆,经整编,辗转来到茂盛农场。此人多才多能,农场视他为万金油,遂将他遣来当老师。

场长葛有才给尤汪洋下的命令就是——把农场的孩子们教得和他一样什么都能干。尤汪洋是场长葛有才从国民党起义部队带来的部下。一九四九年,葛有才作为起义部队里的高级将领立过战功,后随部队整编至此。葛有才为人憨厚和善,见人多数时间都笑呵呵的,冷不丁会用一句东北土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但在正事和大事上绝不含糊,谁要是不按规矩和纪律来,说翻脸就翻脸,再加上他那魁梧壮实的身材,一般人都不敢惹他发火。葛有才儿时上过三年学,家境不好才去当了兵,这件事被他自己视为终生遗憾,所以打心眼儿里敬重和看重读书人。尤汪洋就是他倚重的读书人。

人群中,有一位名叫明双全的山东男人,他是茂盛农场生产四连的连长,今天专程前来参加大儿子明中启的入学典礼。生产四连距离场部十二公里,是茂盛农场最大、生产任务最重的一个生产连,但今天他必须抽空出来,一为安顿儿子上学住宿事宜,一为妻子买些生产用的草纸、肥皂什么的,妻子李秀琴怀着第三胎,若非已经出现临产迹象,这些事是用不着他亲手操办的。

明双全脸黑胆大资历傲人,参加过扶眉战役,打过兰州,徒步翻越过祁连山,又在解放新疆的战斗中平定过地方势力的叛乱。一九五〇年,明双全就地转业随部队进入大生产。那时阿娜河下游两岸还是一片杳无人迹的戈壁与沙漠,只零星分布着一些当地居民。他们半牧半农,住在芦苇搭建的窝棚或者土坯筑就的低矮平房里,几乎没有人会讲汉语。部队官兵来到这里,住得比当地居民更差,他们连窝棚也没有,只能朝地里挖个坑洞,洞顶搭上红柳或者芦苇捆,漏个豁口当作窗户,再铲出一个斜着通往路面的通道当作进户门。洞穴内阴暗、潮湿、狭窄,官兵们称之为地窝子,还不当回事地夸赞地窝子冬暖夏凉,比行军打仗时露宿雪地和泥沼里要好上几百倍。这一年,明双全所在的生产部队在三百八十公里长的荒原上种下小麦、玉米、大豆和高粱,初来乍到,人人信心百倍浑身是力,却没什么种植经验,小看了这里干燥无雨的天气和盐碱过量的土壤,因此事倍功半尝到了教训。当年秋收后,生产部队立刻将当务之急转为修建水利设施,明双全所在的三营要在四个月内挖出一条十二公里长的主干渠。从龙口到上户的一段戈壁滩全是砾石,明双全一个月磨光了三把坎土曼,创造出每天挖石十方、挖土四十五方的全团最高纪录,天黑放工回到地窝子,他的双手已经僵如雀爪。明双全天生有副狠劲,开荒、挖渠、烧砖、积肥样样都把别人甩在后头,后来三营筹建铁木工厂,他又去打镢头、做桌椅、制牛车,凡事不在话下。一九五六年秋天,阿娜河下游两岸筹建五个新农场,明双全奉命由三营基建科副科长赴任茂盛农场生产四连连长。

除了劳动排在人前,明双全还有一件招至全团战友羡慕的大喜事。当年就地转业之际,部队里大多数都是老光棍,打仗时性命朝夕不保,顾不上想女人,而今要在戈壁与荒漠间安营扎寨,没有女人,可熬不下去。可是这么大数量的女人上哪儿找?陕西女兵来了,湖南女兵来了,山东女兵来了,甘肃女兵来了。就在别人眼巴巴等女人想女人的时候,经上级批准,明双全的女人来了,不仅女人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头生子——六岁的儿子明中启。明双全参军前就在老家山东成了亲,婚后半年,就参军跟随部队开拔,自此与妻子一别数年。故而,一九五七年,茂盛农场全场职工千人出头,少有人家比得上明家人丁兴旺。

“葛场长,这么多娃娃,大的大小的小,怎么教啊?”有人问。

“小的教完,教大的。你用不着担心教不好,这是实话,家长们,学习不光是老师的事,你们当爹妈的,在家里也得好好教育,让娃娃们知道,念书是件大事,光荣的事。”葛有才说。

“现在,我点名,点到名的,上来领书、领本子、领笔。明中启——,何姜——,何相吉——,杜卫央——”

一群南飞的大雁也来凑起了热闹,飞过茂盛农场的上空时,突然就放开嗓门,前后呼应着鸣叫起来。雁阵每传出一道嘎嘎声,天空仿佛就明亮一些,惹得不少人抬头仰望。

2

一年级的教室,在托儿所大院右翼最把头一间,面积将近二十平方米。原先这里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久不住人,仓库里有股呛鼻的霉腥味,尤汪洋将杂物腾空,铲去浮在地面上的碱灰,再夯实、找平,然后搭了四个长两米宽三十厘米的长条形土墩作为课桌。土墩子上面连块木板都没有,只能用泥抹平,孩子们趴在上面写字读书,从早到晚浑身是土。他还靠墙砌了一个高一点的土墩,用来放老师的黑板、粉笔和教材。

尤汪洋教学很有一套。开学头一堂课,拼音算术什么也不讲,先讲阿娜河和茂盛农场的历史,十四个坐在土墩后面高矮不齐大小不一的学生虽然听得一知半解,记不住多少,但很快都能在他画在黑板中间的中国地图上指出农场所在的方位。

“古代一个叫桑弘羊的中原商人到过这里,回去后,他给汉武帝形容过此地的景貌,说这里至少有五千顷以上可以灌溉的良田,五谷种下去就能生长,粮食和中原收得一样多。所以啊,不要看阿娜河附近都是戈壁沙漠,实际上它的历史悠久得很。

“在阿娜河下游两岸,除了我们的茂盛农场,还有另外四个农场,它们分别是双河农场、好汉农场、碱泉农场和老生地农场。就像你们得记住自己同学的名字一样,你们也得知道咱们的邻居是谁。四个农场里,离我们最近的是双河农场。

进入一年级学习的头茬娃娃一共十四个,十个在六七岁之间,剩下的,一个九岁,两个十岁,一个十一岁。四连连长明双全的头生子明中启是年龄最大的一个。打上学的头一天起,明中启就成了老师尤汪洋的好帮手。一个年级,开了五门课:语文、算术、地理、音乐、图画。明中启懂事又好学,尤汪洋忙不过来的时候,不仅让他帮着一起管理班级,有时干脆让他当起了“小老师”,一年级的拼读、算术,小一半的作业批改,都交给了他。

明中启按说该上四年级,之前没地方上学,现在只有尤汪洋一个老师,所以,只能待在一年级。白天,他大多数时间在班里给尤汪洋当帮手,下了课,尤汪洋再单独给他上课。

尤汪洋如此信任明中启是有原因的,虽然他没有上过学,但国文和算学基础已经比得上一个初中生。如此成效,得益于其母李秀琴的家庭教育。李秀琴幼时上过私塾,十岁时进入进步人士开办的乡村实验学校,农事、家事以及新兴的国文、珠算、笔算皆有所习,后因父亲早逝家境困窘而辍学。初到新疆的那几年,明双全不停调换工作地点,劳动生产任务重,条件艰苦,大生产所在的营地没能办起学校,明中启也就没法上学,只得靠李秀琴在家教他识字和简单的算术。后来,李秀琴自己无法胜任,就把不知从何处讨来的《初中国文》《朱氏初中国文》《初中新国文》《高中国文》,以及包含算术、代数和几何内容的《新中学教科书初级混合算学》塞进明中启手中,盯着他在油灯下一遍遍自学和温习。

四连离场部十二公里,上了学的明中启要住校。学校没有宿舍,还得借住在托儿所。托儿所大班、中班的休息室都是大通间,尤汪洋就对葛场长和托儿所所长说:“将大通间一分为二,中间加道火墙,一年级娃娃就有住的地方了。”

葛场长说:“这有啥不行,但是没有土坯,也没人帮你,你得自己想办法。”

九月底,天气还未转凉,尤汪洋对明中启说:“咱俩得抓紧时间托土坯。”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十一岁的明中启跟着尤汪洋来到托儿所菜地边,在只剩豆角秧的地头儿挖了一个一米深、六米见方的大坑,填入挖出的沙土,然后去涝坝里挑水泡土。明中启身高稍欠,扁担挑起来挨着地,尤汪洋就叫他搅泥。泡土大概用了三十桶水,夜里十点他们才收工。第二天上午十点,尤汪洋负责挑泥,明中启负责团泥倒泥。直到下午四点,两人一共托了六百六十块土坯,尤汪洋说:“够了,够用了,不托了。”

“老师,你怎么知道够了?”

“这有什么难?你学的算法,长宽高一量,就知道墙有多大面积,这一块土坯,也有长宽高,墙面和土坯的面积加起来相等,不就知道要打多少块了吗?”

见明中启不吭气,尤汪洋又说:“学的知识要用到生活和劳动里才好。”

土坯晒了半个月,干透后,尤汪洋带着明中启砌墙,先砌中班的女生宿舍。取直、找平、墙体加固,尤汪洋不多解释,叫明中启自己观察体会。临到砌火墙,没等明中启开口,他用沾满泥灰的左手夹着一支刚卷好的莫合烟,一边吞吐烟雾,一边挥动拿着瓦刀的右臂,讲起火墙的结构与空气动力学原理,讲如何利用弯道使烟迅速排出和如何保留住火的热量。

很快,明中启被老师尤汪洋的博学给迷住了,在他眼里,这位上海先生既和蔼可亲又深不可测,因为他总是在一些让人毫无觉察的时刻表现出他的无所不知。“眼望四野万象,心如明镜磐石。”有一天,在给明中启讲完鸦片战争这一课时,尤汪洋沉默了一阵,突然没来由地叫他记住这句话,并说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明中启越来越喜欢去尤汪洋的地窝子,那里的每一本书对他而言都如同奇珍异宝。《中国文学史》《国语文讲义》《文学概论讲义》《修辞学》《修辞学发凡》《小泉云八的文学讲义》《唱歌作曲法讲义》《中国文学史简编》《书学讲义》《扑克讲义》《围棋讲义》《中国美术史讲义》《画学讲义》《作文法讲义》《电话讲义》《会计读物》,这些书明中启大多数看不懂,然而看不懂他也喜欢翻翻。明中启问尤汪洋,为什么有这么多讲义。尤汪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他上大学时,所谓教材,就是老师的讲义,每一本讲义的后面,都站着一位学问和知识的大家,他们照自己的思想给学生讲课,讲完课把讲义交给学校,学校把它们印出来,发给每位学生。

尤汪洋关于求学经历的讲述与教诲,开启了少年明中启对知识的渴望。半年时间里,他的内心飞速成长,身体也猛地蹿高了一大截。醒目的身量使他在班级里更像一位老师,他也把那些小他四五岁的一年级娃娃,看作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他和同学何相吉的关系最好,何相吉经常不做作业,他就在他空白的作业本上替他补齐家庭作业,免得惹老师不高兴。知道他在学校成了老师的帮手,李秀琴尤其高兴,只说“你最大,你不帮老师谁来帮”。明双全更加自豪,儿子小小年纪,就能为农场出力,人前只要提到此事,他的黑脸便大放异彩。

3

一九六〇年早春,阿娜河的河水刚刚开始化冻,明双全、李秀琴双双调到场部工作。新家在场部对面的家属区,这里可比连队热闹多了,学校、卫生队、托儿所、场机关、供销社、拖拉机修配厂、场直属机耕连、后勤大仓库、涝坝……都环绕着场部,一条条夯实的土路上人影绰绰,寒暄声与欢笑声不时传至耳畔。

秋天来了,农场不知不觉多了一些新面孔,大概有五六十户人家,都是从老生地农场集体调迁而来的,有的分在场部,有的去了下面的连队。其中一户姓石,与明双全家成了邻居。

男主人叫石永青,瘦高个儿,戴副黑边眼镜,在卫生队当化验员。他的妻子成信秀是位水利勘测员,常年忙于工作,奔波在全疆各个水利兴修现场,不是在修水库,就是在建大桥,家搬来大半年也没人知道她长啥样。石家有个七岁的独生女,名叫石昭美。石永青每天都会牵着女儿的手经过明家门前,把她送到学校。

翻过年,二月底,新学期开学不久,一天中午,阳光突然有了融融暖意,扑在脸颊上的冷空气散发出干冽的清香。茂盛农场子弟小学的学生由老师带领,来到场部后勤大院参加劳动,女生选棉种,男生装废铁。女孩儿们按照两个棉花品种坐成两排,每排桌面上摊着一溜棉种,听完种子站技术员的选种要求,每个人都埋下头剥拣起来。李秀琴在成人组,她一眼瞅见了眼睛几乎被又厚又黑的刘海儿遮盖的石昭美。

石昭美个头儿是几个女孩儿中最小的,头发也是唯一一个剪成短发的。

“那就是卫生队石化验员的女儿吧?”一位女职工注意到了石昭美。

“什么样的女人,能把男人和孩子撂下不管?”

“人家的妈是水利专家,咱们比不上,我听我老头儿说这阵子正在阿娜河勘测地形,阿娜河准备建水库了。”

“石医生真是好脾性,不言不语不闹腾,天下真有这样体贴老婆的男人?”

“你别说,我可是知道来龙去脉的,这家人不简单,也不容易。

这丫头的妈,叫成信秀吧,和石医生是二婚,头次婚姻不到一年,两个人就离了。那头一个男人啊,据说是个打过仗的老兵,营级干部呢,一帮女学生里,他就稀罕她,后来还因为救她弄跛了一条腿。”

“这不是女陈世美吗?”

“跟搞破鞋差不多。”

“唉嗨,你们这嘴,积点德吧。”李秀琴边说边朝石昭美望去。

怜悯心激起李秀琴对石昭美的母爱。两家人住得近,两排平齐的平房,中间隔着一条巴掌宽的土巷道,只要往场部或者学校去,石家父女都得从明家门前经过。放了学,石昭美常常是一个人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李秀琴如果碰到她,要么帮她扯扯已经见短的衣袖,要么招手让她排到自己前面,打完饭一道回家的路上,又嘱咐她把烂了袖口的绒衣拿来,她给她缝一缝。

也是这段时间,老二千安总闹腹痛,有时是吃完饭痛,有时睡着了痛,瞧过医生,都说肚里有虫。可是吃了打虫药,过段时间仍然痛,不仅痛,连脸都黄了。李秀琴带千安去找石永青。石永青原本学的是流行病研究,但医务人员紧缺,进了场卫生队什么都得干,连蒸馏水都是他来制,又因药品供应不足,便自己研究起中草药来,空闲时就拿着一本蓝色塑料皮面的《中草药手册》研究,对照上面列出的中草药目录,从认药学起,到采集、保管,再到炮制和用药,渐渐摸索出一些经验。

千安吃完石永青给的草药,肚子不痛了,脸色也渐渐恢复,又似从前无法无天捣起蛋来。两家人自此熟络,石永青在卫生队忙得不着家,昭美就在明家待着,明中启、明千安、明珠和石昭美——四个孩子一同做作业、砍柴、拾粪、玩耍、说笑、打闹……倒像是明家多了一个女儿。

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成信秀从工地回来。一个傍晚,夫妻二人带着女儿,手捧一包稀罕至极的桃酥,来到明家诚心致谢。

成信秀皮肤光滑,眉眼匀称,模样标致耐看,第一眼看是端庄,第二眼看是凛然不容侵犯,第三眼看过去就是温润和善,眉毛、双眸、鼻梁、嘴唇、脸形,恰如其分地聚在一张脸上,又极其恰如其分地彰显着各自的特点,让人只觉得——这样的脸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好的。

4

耒水汇入湘江之前,两岸皆是山环水绕云雾蒙蒙的丘陵地段。从成信秀的太爷爷起,成氏家族就生活在耒水河西岸的一座乡绅宅院里,宅院四周环绕着望不尽的重重山丘,密密匝匝的林木依照季节轮换,变幻出繁复不尽的绿色。成信秀出生在这座宅院一间陈设略为简单的厢房里。她的母亲是二房,生的又是个女孩儿,按理应该在已是两个男孩儿母亲的正房面前越发抬不起头来,但是成信秀的父亲偏偏更喜欢女孩儿,这就略微提高了她母亲的地位。成父对家中子女的教育格外开明,因为家境优渥,把两个男孩儿都送到英国留了洋,对于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儿——成信秀,也跟她同父异母的两个兄长一样,即使连年兵荒马乱,也坚持让她完成高中教育。一九四八年,成信秀在乡里上完高小,成父又送她去衡阳县城读高级中学,县城里的高级中学没有女校,成父也不介意,允准她去了一所男女同校的私立中学。

成信秀和石永青是同班同学。漂亮姑娘到哪儿都引人注目,班里十五位同学,三个女生,十二个男生,成信秀一走进教室,十二个男生的目光都像钉子扎在了她脸上。石永青机会最多、条件最方便,因为借宿在伯母家的成信秀刚好与他住在一条弄堂。

时间悄然流逝,形影不离两年,成信秀在心里已经接纳了石永青,但是却不肯表露心意,因为高中第一年寒假回家过春节,成家大哥在问完她的学业后对她说过一句话:“三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你要早一些想想这件事,你比别的女孩儿多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是为了什么。”大哥的这番话烙在了成信秀的心头,所以,当发现自己爱上石永青的时候,她又在抗拒自己的情感。她晓得一旦与石永青确定了关系,谈婚论嫁的事也就会随之而来。她喜欢他,但不想早早嫁人,眼前,她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一丝渴望。

四月,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已经是高级中学三年级学生的成信秀中午放学回到伯母家,走进卧房,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是一封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下部,盖着新疆省人民政府、军区司令部招聘团的大红印章。成信秀高兴地在屋里打了一个转儿,她将通知书看了又看,直看得呼吸急促起来,脸也通红。

两周前,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团启事,“本团经湖南省人民政府同意,在湘招聘各项人才参加新疆省建设工作。”看着“启事”上写的一行行字迹,她立刻感觉到,她一心向往的“更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通知书上写着的“新疆”,那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等待着她去建设的新世界。于是,她没和任何人商量,独自坐车去了长沙营盘街招聘团所在处,为自己报了名。

成信秀的计划成功了。欢喜过后,她赶快给乡下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封好信,她急匆匆就去邮寄,走在里弄里,石永青的身影浮在眼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出这个选择和决定的时候,不仅没有征求家人的意见,也从来没有想到应该和他商量一下。她停下了脚步,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突然又满怀期望地想到——也许石永青愿意和她一起去,顿时又高兴起来。

成信秀敲开石永青家门。

“什么!已经录取了?!”石永青急得脸色发青。

“我担心你们阻拦我。”

“那里那么遥远,当兵很苦的,你受不了的。”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成信秀沉下脸说。

“三妹,别走,嫁给我吧,只要你愿意,我们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我对天发誓,一辈子对你好。”明知成信秀不想早早结婚嫁人,石永青还是说出了口,他握住成信秀双肩,语气几乎是哀求。

“春伢子,我们一起走吧。”成信秀眼中满是希望。

“我走了,家里怎么办?妈妈身体不好,弟弟还小。”

“我料到你是不会去的。看到招聘书的第一眼,我就晓得了自己想干什么,这正是我想要的。”成信秀边说边朝里弄外的大街瞥了一眼,蹙眉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们所有人都不会同意。我是一定要走的。招聘团这几天还在报名,春伢子,我们一起走吧。”

“我,我……三妹,我走不了啊。”

“通知书上说,后天就要上长沙参加集中培训,培训结束后直接离湘,我连家都回不成了。春伢子,你再想想,我现在要去寄信,家里也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先走了。”

看着成信秀消失在里弄口的身影,石永青好一阵才从震惊中醒来。

十天后,成信秀坐上从长沙前往西安的火车。站台上挤满了人,都是送别亲人的亲友,个个泪水涟涟,成信秀无法不受影响,双眼渐渐模糊。泪水流到腮边,她埋头擦去,再抬眼,便同时看见了大哥和大哥身后的石永青。短短十天,石永青消瘦又憔悴,她的心猛然一紧,平生头一回明白了心痛的滋味,原来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坚强。

石永青默默望着成信秀,片刻,走到窗前,递给她一个蓝布包裹的包袱。成信秀接住就要打开,石永青握住了她的手,说:“三妹,火车开了你再看。”

包袱里有成信秀爱吃的槟榔和一包点心,另有一封短信和一块包着红布的玉佩,信是这样写的:“三妹,这块玉佩是母亲给她未来儿媳的。我对母亲说了我们的事,她已同意,等我把家里安顿好,就去新疆找你,娶你为妻。等着我,我对天发誓,今生非你不娶。”

读完信,成信秀已经哭花了脸,从小声抽噎变成失声痛哭,剧烈颤动的肩膀仿佛被什么东西连连击打。

5

路越走越远。四月底,车队抵达哈密。哈密是这批女兵的第一道转运站,有人留在哈密,有人去迪化,有人将前往南疆各地。

十天后,成信秀与同行的近三百位女兵抵达六师政治部,随后进行学习培训。培训结束开始下一轮分配。师部了解到成信秀高中学过地理,将她分在师部荒地勘测队——驻地因半城——学习勘测制图。两个月后,成信秀被正式分配在师部荒地勘测队阿娜河流域勘探组,工作任务是勘查阿娜河下游流域——双河农场、茂盛农场、好汉农场、碱泉农场、老生地农场范围的地理环境、土壤结构、植物生长和水利资源等情况,为未来垦荒准备一手资料。

初来新疆的这段时光,成信秀因为工作不停变换地址,可谓居无定所。在阿娜河勘探组待了四个多月,又被师部派到省城迪化学习水利勘测,学习结束,成信秀回到师部,工作又调整到水文地质队。不到两个月,水文地质队又被一分为二,两队人马分头而行。成信秀思念着石永青,却因自己的行踪不定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被工作填得满满的,她甚至连寄信的时间都没有。上级对她们这批负有使命的女兵管理十分严格,尤其在婚恋问题上,所以她不便把写好的信交给旁人帮她邮寄。转眼到了第二年,成信秀所在的这支水文地质队接到任务,前往下游河段对阿娜河的水利资料进行检测和分析。

二月底,戈壁滩的早晚仍然冷得让人缩手缩脚。这天早上,成信秀与队友们五点半就出发了。浅灰色的天空闪烁着零落的星辰,卡车载着队员和勘测设备,从师部来到因半城市委大院。下车时成信秀的膝盖冻得像两坨冰块。

“一会儿骑上马就暖和了。”队长许寅然一边从车厢里卸设备,一边回头对成信秀说。

成信秀朝许寅然点点头,表示感谢。

许寅然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之前在另一个师担任宣教股长。成信秀在迪化学习时,他在另一个班接受培训,某次集体学习会上,他与成信秀照面过,从此心潮起伏不能相忘,遂向上级提出申请,学习结束后直接调入因半城水文地质队担任队长。

两个月里,队里所有人都看出了许寅然的心意,因为他从不介意当众表达他对成信秀的关心与照顾。上级领导也找成信秀谈过话,心照不宣地问了问她对许队长的印象。他大她十岁,她对他无意,但对他怀有好感。许寅然读过书,参军前高小已经毕业,人长得精神又硬朗,身上的黄军装、棉衣里的衬衣衣领,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的。有文化又讲卫生的男性,女人是不会反感的,但成信秀只想与他保持正常的上下级关系或者同事关系。

因半城市委书记将两位维吾尔族向导介绍给队里的翻译,大家逐一上马。成信秀把装着野外记录簿、量角器、三角板、2H铅笔的挂包搭在马鞍上,身上只背着一只绿色的军用水壶,正准备踏上马镫,许寅然出现在身旁。他递过来一副毛色发黄的羊皮护膝,成信秀迟疑着要不要接过来的同时,又在打量护膝上粗糙的针脚。

“戴上吧,不好看,却暖和,有毛的那一面向里。”许寅然凝视着成信秀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乱。

“给我戴,你怎么办?”成信秀脱口问道。

“已经二月份了,我用不着。”

一路人骑着马往因半城城东而去,沿着阿娜河河道而行,中午,?过阿娜河向西伸出的一条带着冰碴子的支流,于傍晚安营扎寨。

营地扎在阿娜河东岸一个地势最高的沙土坡上,但此次主要勘测地点在河的对岸,阿娜河上没有桥,他们得划一种叫作“卡盆”的小船渡河。岸边备好了三只卡盆,这种卡盆用空心胡杨木凿成,一次至多坐两人,来来回回,十来趟才能把人与设备送到对岸。

天快黑了,许寅然原本打算在天黑前运一部分设备过河,但两位维吾尔族向导连连摇头,齐声向翻译嚷嚷这太危险。领头的向导叫阿巴克,会说磕磕巴巴的汉语,他激动地比画,大意是说这个季节正是阿娜河化冰时期,一个晚上过去,被河水自然冲积成的沙土堤岸,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塌陷的决口,运过去的东西说不定就被大水淹没了。许寅然采纳了阿巴克的建议,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回头招呼管伙食的刘梅几,叫她赶快生火做饭。

阿娜河静静流淌,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河对岸浅金色的芦苇丛,斜洒在河面上,照得宽阔的河面一片金光闪烁。成信秀是头一次站在阿娜河边观赏落日,不由得连声赞叹——戈壁滩的美景真是震颤心肺。

夜里照例要生篝火,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火堆旁,有的小声聊天,有的凑在一起研究地质填图所用的地形底图。晚饭后,队员张文定吹起了口琴,曲调是人人都熟悉的《伏尔加船夫曲》,琴音一响,两位维吾尔族向导就从地质队搭建的大帐篷后钻了出来,脸上长满棕色络腮胡的阿巴克,红红的脸膛儿笑意融融,手里握着一把比他粗壮的胳膊长不了多少的热瓦甫。

阿巴克边弹边唱,许寅然走到成信秀身边坐下。她侧过脸,对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护膝真管用,是你自己缝的吗?”成信秀问。

“是我自己缝的,大前年在哈密,从一个老乡手里买了一张羊皮,听说新疆冷,想等部队停脚时给自己缝个毛坎肩,谁知道一路没停,等到了库车,打开一看,全让虫蛀了,能用的,只剩巴掌大小的两块。”

许寅然将卷好的莫合烟咬在唇间,点燃,不慌不忙说道:“小成,你家里都好吧?”

“都好。”

“听说你有两个哥哥?都留过洋?”

“嗯,是。”

“我是甘肃康乐人,一九四九年年底就到了白水城,我们政治部各科室的首长都是参加过南泥湾生产的,开起荒来个个都有经验。那年年底,我们拾了一冬的肥,再把肥挑到地里。来年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开始播种水稻,谁知水一进地,地就被泡得高低不平,这里鼓一个大包,那里低下去一个坑,根本撒不成种子。但又不能耽误农时,就在泥汤里平地,镢头、木板、梢捆……什么都用上,想想吧,人整天在泥汤里来回走,哪儿还能有个人样。一九五〇年是最苦的一年。”许寅然顾自说道,“五月份,单衣还发不下来,只有一身棉装,热得穿不成,我们就在棉服上剪条口子,把棉花掏出来当单衣穿。我的鞋底也脱了,没换的,找了根绳子绑在脚上。你是一九五一年来的吧,你们来的时候条件已经好了。”

“报名当兵时,家里人劝我,说这里苦,他们哪里晓得,这苦有多苦。”

“你们这些女子,更不易。”

成信秀听后无言,一阵风来,将篝火吹得东倒西歪,她向后移移身体,随后盯着火堆发呆。许寅然不再说什么,抽完手里的莫合烟,将烟蒂扔进火堆,说了声“明天还得早起,歇着吧”,便起身查看拴在营地帐篷后面的马匹去了。

6

黎明时,距离营地不远,一只孤零零的黑鹳发出“嗒嗒嗒——嗒嗒嗒”的鸣叫声。一夜之间,阿娜河河水全部化了冻,河边野草里夹杂的积雪与薄冰已经无影无踪,水似乎上涨了将近二十厘米,堤岸两边松软的沙土向后洇湿了好几米。

因为要给大伙儿烧水做饭,与成信秀睡在一个帐篷里的刘梅几起得最早。但她还不是最早的,当她走到昨晚搭好的露天土灶前,许寅然不仅已经将汽油桶改造的水缸挑满了水,而且灶台边还扔着两只身体还带着温度的野兔子。

“哟,许队长,你可真早。好嘞,咱们晚上吃烤兔子!”

“在我老家,你这当媳妇的,男人起来水还没烧好,可是要好好挨上几鞋底。”

“想女人了,是吧,许队长,你媳妇还睡着呢,我看啊,你可舍不得打。”

“嘿嘿……你瞎嚷嚷个什么。”

“瞎嚷嚷,算了吧,别装了,你那心里,正高兴得四脚刨地呢。”刘梅几的大烟嗓像生手拉胡琴,嗡啊嗡啊几声,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水文地质队对阿娜河在因半城郊外四十公里长的河段进行了十二天的观测,流域内的地形地貌、地质构造、地下水类型、隔水层等水文要素都做了尽可能的全面研判与记录。成信秀主要参与的是野外填图工作,除了把观测点准确地标在地形底图上,她还得把测点、测线上所见到的一切地质现象全面且重点突出地记录在野外记录簿上。她用2H铅笔写的字清晰又漂亮,许寅然翻看她的记录簿时,见她从编号、观测点类型、位置、高程、地质地貌、水文地质、水文标本编号无一不记录周全,甚至对沿途所见也做了详细描述,心中更加赞赏这个女子。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五点左右,本次测量任务全部完成,大伙儿兴冲冲往回走。队员们浑身是土,不管男女,脸颊都被荒原二月忽冷忽热的风吹得又黑又红。结束一次测量任务的愉悦减轻了他们的疲惫,加上向导阿巴克早晨出发时就告诉过他们,他和在营地附近放牧的维吾尔族牧人做了一笔买卖,用两双部队战士穿旧的翻毛皮鞋换了一头屁股肥墩墩的大羯羊,今天晚上,他们可以坐在篝火边,美美地享受一顿手抓羊肉。想到可以吃上新鲜羊肉,大家行进的步伐比往日迈得更快更大。

六点半,站在岸边渡口处,队员们都对一天之内猛涨了十几厘米的河水感到惊讶。许寅然安排好渡河方案,两位维吾尔族向导先将设备和测量标本以及宝贵的水文数据运到对岸,接下来开始送人。

渡河经过的这片河段水面宽阔、流速和缓,但这一阵子,早上还清澈碧绿的水流已经微微浑浊,一向从容又无声的河水焦急地扑打着岸边的野草,发出“哗哩——咕咚——哗啦”的古怪又极不均匀的水浪声。三只卡盆在水面上走得极其惊险,船又小又轻,即使坐上人,对这片水势大涨的河面而言也不过小似树叶。水的流速比往日快了好几倍,卡盆一下水,眨眼间就会被冲出去一二十米远,有的时候,还会被一个无形的涡旋拉扯着直打转儿。

来回渡河花的时间比早上多了三倍,两个小时过去了,只有一半人渡到对岸。

卡盆停靠在栈桥旁边,这一回轮到成信秀。许寅然双脚站在水里,用挂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抓住卡盆后端,以便成信秀坐稳在卡盆内。

就在成信秀抬脚的一刻,意外发生了。只听四周乌隆隆一片沉闷又凌乱的响声,栈桥之下,连带着左右一段十几米长四五米宽的堤岸轰然融化在大水中。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成信秀身子一仰脚下一空躺倒在大水中,水流淹上她头顶的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许寅然奋不顾身朝她伸过来的手。

成信秀会游水,在水下被急流卷裹的时候,一直屏住呼吸冷静划水,只要指尖碰上草根,她就一把抓紧,借力将头伸出水面,但往往只吸了半口气,河水又将她向下卷出几米。水下的流速非常凶猛。成信秀没有放弃,任何触到掌心的东西,她都会紧紧抓住。突然,她的腿下像是触到了什么,她机敏地猛一蹬腿,头露出水面的一刻,看见了向她游过来的许寅然。这一眼给了她力量,恰好,身后有一片凸进水中的岸角,适当阻挡了水流。许寅然这时游到她身边,从水下托住她的腰,将她往岸上推。成信秀终于紧紧贴住几乎直立的河堤,但是,当赶来营救的队员捉住成信秀的手,许寅然已被水流冲向河心。

河岸上,两位队员各举着一根长树枝,紧追许寅然而去。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尽可能利用各种时机将树枝递到许寅然手边,但河面太宽,他们试了许多次,树枝始终无法够到许寅然。许寅然在水面上划动的双臂愈见乏力,眼见力竭之际,一棵横在河面上的胡杨树挂住了他,将他的一条腿卡在两根树干之间,他动弹不得,只得仰面躺在河心,等待救援。

被营救上岸的许寅然当夜被送入因半城医院,因溺水造成的吸入性肺炎导致他深度昏迷,卡在树干中的左腿和左膝同时粉碎性骨折。

许寅然住院养病期间,成信秀向上级部门水利工程处提出申请,前去照料许寅然。她的申请立刻得到批准。

昏迷的第五天下午,许寅然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成信秀,她坐在病床旁,手里捧着《普查与勘探水文地质学》。

“我睡了多长时间?”

“五天。”

“从没睡过这么好的觉,把几十年欠的觉都补上了。我的腿怎么了?”

“粉碎性骨折。是不是很疼?”

“疼?哪有用刀子把肉剜开取弹片疼。我的腿不用锯掉吧?”

“不用锯。”

“不用锯就好。要是锯了,还不如死了痛快。”

两个人都沉默了。

春天到来,春天又过去了,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个给大地播种的女神,走到哪里,就把种子撒在哪里。五月份,许寅然痊愈回到水文地质队,腿却永远跛了。

无法和队员们一起再做远途测绘工作,固然令许寅然平添苦恼,但深深折磨他的,是身体残疾导致的自卑感让他一天比一天嫌弃自己,他不愿意再站在年轻漂亮的成信秀面前。但是,住院时成信秀对他的陪护,已经让所有人认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不言自明的特殊关系。

成信秀并不比许寅然好过多少。与她山盟海誓的石永青像从人间蒸发,她在写给大哥的信中托他打听石永青的下落。大哥回信说,石永青家已经搬走,街坊邻居都不晓得他们一家人去了哪里。人心不是石头,对于许寅然,在他救过她并留下终身残疾之后,她对他的感觉确实改变了,但她仍在试图分辨报恩与爱情的区别。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甚至努力抵抗自己对他的好感和尊敬。但是,许寅然的脸方方正正,黄军帽的帽檐总是压得很低,从帽檐下注视着她的目光总是又平静又深情,他眼角的鱼尾纹、黝黑的皮肤和泛着干皮的嘴角,无论绽开笑容还是沉默不语,总有一丝隐忍的意味。朝夕相处,许寅然这张脸已经印在她的脑海里。

陷入两难境地,成信秀除了生石永青的气,也生许寅然的气。她不过十九岁,她并不觉得给一个男人做老婆,比她成为一个水利工程师更重要。但是现在,她被这件事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发誓要娶她,一个有恩于她。

七月中旬,麦子熟了,水文地质队驻地十八团三营,便与三营全体官兵一起下地割麦。中午三点,队员们聚在地头儿休息,地头儿堆着当地维吾尔族人送来的甜瓜。队员张文定靠在一棵沙枣树上,手里捏着吃了一半的瓜已经睡着了。只有许寅然还留在麦田里,背对大家,不知疲倦地埋首苦干,麦收第一天起他就这样,不与队员们聚在一处,任谁呼唤都不回头。

许寅然有意回避成信秀,大家不仅看出来,也传出了流言——许队长够可怜的,这辈子结婚也难了。

刘梅几在野外勘测时当炊事员,回归日常后她的职务是指导员,与成信秀关系一向不错,她不识字没文化,逢到队里做报告写总结,都找成信秀帮忙。这几天在地里割麦子,她比谁都注意到了许寅然与成信秀关系的变化。

从地头儿回麦田的路上,刘梅几瞅空将成信秀扯住,对成信秀说道:“妹子,听姐姐一句话,许队长要不是现在腿跛了,条件那是官兵里数得上的,人长得方正,级别也高,关键和你一样,读过书有学问,你俩在一起,是能说上话的。许队长真心喜欢你,年龄大些怕什么,男人大一些,那才会疼人呢。听姐姐的话,许队长是个好人,但凡他要是心不善,随便使个什么手段,硬扯着你结婚,你不也是没招儿。”

这番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成信秀听得真真切切,也听到了心里去。

“刘大姐,你说得都对。”说完这句话,成信秀对着刘梅几满含期望的脸仍然没法立刻表态。阳光抵在肩头,像一万根针轻重不一地往她身上扎,扎得她心里愈发烦躁。

麦收结束后,农村开始分批进行土地改革运动,四千多名干部前往全疆各地农村着手减租反霸、消灭封建主义工作。许寅然接到师部命令,即日前往白水城。临行前,他托刘梅几给成信秀带话,请她到沙枣林带里见面。

“小成,我要去白水城搞土改。”许寅然刮了胡子,铁青色的下巴让他显得比往日更加严肃。

“什么时候走?”成信秀从刘梅几那里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就这两天。”

“土改,要多长时间?”

“计划到明年年底。”

“……”成信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

“我不打算回来了。”

成信秀吃惊地看着许寅然,许寅然躲开了她的目光。

“再见吧。祝你早日成为一名优秀的水利工程师。”许寅然说完即大步离开,一步迈得比一步快,脚下带起一溜灰尘。

成信秀怔在原地,没想到道别结束得这么突然,许多话堵在她的胸口,她正打算说给他听,他却一秒钟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良久,她只是目瞪口呆望着许寅然的背影,直到眼睛被树阴之外炽白的阳光晃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从沙枣林回来,成信秀继续洗衣服。刘梅几和她住一个地窝子,抱着床单被褥在她身旁来来回回地晃。前天下了场大雨,地窝子进水,铺盖和衣物都受了潮,这阵儿太阳大,刘梅几拿出去晒。成信秀故意将身子背过去不看她,免得她东问西问。

衣服在手中,成信秀洗着洗着就出了神,她的手停下来,心却越跳越快,跳得让她浸在水里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成信秀意识到自己又将做出人生的一次重大选择,她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的玉佩,将玉佩紧紧压在心房上,仿佛是为了让这块翠绿水润的石头听清来自她心底的一段告白。她发了阵呆,醒过神后,默默丢下洗了一半的衣服,回到地窝子,打开放着贴身衣物、书籍和津贴的小柳条箱,取下玉佩,让它带着自己的体温与气息回到最初包裹着它的那块红布丝绒袋里。在这暗暗向石永青告别的时刻,成信秀没有哭,没有感伤,反而异常地平静与坚定,就像当初在家乡收到招聘团通知书一样——义无反顾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随后,她在用红柳枝铺就的矮床上坐下来,拿出纸笔,没有一丝犹豫地写了起来。

半小时后,成信秀将写好的结婚申请书交到刘梅几手中,告诉她:“刘指导员,请你告诉许队长,今晚我就搬到他那里,等结完婚他再走。”

7

营部有专门给新婚夫妇备用的铺着木板的高级地窝子,不用自己动手,许寅然与成信秀的铺盖就被比他们兴奋一百倍的战士们抱进屋去。洞房之夜,来得如此突然。成信秀两腿发软,浑身直打哆嗦,许寅然气喘吁吁,不过这一切到了夜里两点都平静下来,变成了被命运拉扯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踏实与温存。成信秀枕在许寅然滚烫结实的臂弯里,许寅然一边用他干燥粗大的手指抚摸着成信秀的脸颊,一边叹息着这个让他措手不及的幸福之夜。

一周后,新婚夫妇离别,许寅然无法再推迟行期,出门前他磨磨蹭蹭支支吾吾,背对着往行军壶里给他装水的成信秀,脸上现出小孩子喝药般的别扭劲儿。

“怎么啦?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成信秀靠在他身旁的一张泥台上,明知故问地看着他。

“我——心里不得劲儿。”许寅然像是生气似的瞥她一眼。

“我给你揉揉。”成信秀凑近他,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她的手刚一挨上他的身体,就被他紧紧抓住,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

“我——舍不得扔下你。”许寅然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成信秀脸上。

成信秀脸红了,“你真是昏头啦!”她像是早就想过这件事似的,柔声说道,“你忘了吗,咱们师的茂盛渠已经通水,接下来,就是五师的梭梭渠工程,我听水利工程处的人说,军区已经在往白水城调集水泥、钢材和大型机具了,接下来,肯定要在全军抽调水利干部,到时候一有消息,我就打个申请,说不定,就会派我去白水城。”

结婚之后,成信秀心理上起了变化,在这片荒原上有了自己的家,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家会安在哪里,但和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男人共同生活的感觉,让她这个异乡女子对这片土地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当然,石永青已经模糊的身影有时会猛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但她会果断拂去。

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成信秀和六位队员扛着测量仪器从野外回来,他们在阿娜河下游又发现一片被弃耕的“新大陆”,在这片长满了沙枣和红柳的荒原上,田埂与渠道的遗痕历历在目,他们顾不上考察这是明清两朝哪个年代留下的弃耕田,以最快速度测量和采集完水文和土壤方面的数据与标本,便即刻赶回队里准备勘测报告。

成信秀刚回到营部驻地,正从马车上卸设备,刘梅几从营部半下陷的办公室里跑出来,像害怕她跑掉一样,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

“别磨蹭了,快上车!”刘梅几说完就扯着成信秀往停在营部一侧马路上的一辆军用卡车跑去。

“大姐,指导员,你慢点儿,你倒是说清楚,让我上哪儿?”成信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胳膊从刘梅几手中挣了出来,瞪大眼睛问。

“上哪儿,我能让你上哪儿,看你男人去!瞧,那是师部的车,直接上白水城,哪儿去找这样的顺风车,我都帮你请好假了,半个月,去吧,去找许队长去。”

“可是我,我五天都没洗脸了。”成信秀说完用手抹了抹脸上和嘴角的沙子。

“上兵站上洗吧,路上总要停的,”刘梅几撇撇嘴一笑,“怎么,怕许队长嫌你不好看啊?别磨蹭了,快走吧,我好说歹说才把他们留到这会儿。这不,路上的干粮我也给你备好了。路上洗,路上洗。”说完就把成信秀推上了车。

小别更似新婚。在白水城郊外一个叫米沙尔村的村庄里,成信秀与许寅然住在一户当地维吾尔族人家中。主人在成信秀抵达的当晚,就送来了自家的牛奶和新鲜葡萄。第二天,主人家一位十岁的小姑娘,带着羞怯又热忱的微笑,将成信秀的齐肩发编成了一头细细的小辫子。主人的友好增添了夫妻二人相聚的甜蜜感。

小聚的日子,成信秀像是掉进了蜜罐子,许寅然上班不在家,她一个人待着,头一天为他洗洗衣服,另一天为他补补被头。工作停不下脚,但许寅然还是会抽空回来和她一起做饭吃。成信秀是湖南人,不会做面食,探亲的这两周,许寅然找老乡换了些白面,教她和面和擀面条。

从白水城回来不久,八月底的一天,天气仍然又干又热,刚结束一次野外勘测任务回来,成信秀独自在水文地质队的办公室里撰写勘测报告。正午时分,四周静悄悄的,办公区附近的两棵老胡杨树大概也被太阳晒蒙了,耷拉着叶片动也不动。突然,门外传来刘梅几的一声大嗓门:“小成,有人找你!”

成信秀还没有从办公桌站起来,刘梅几已经把人领了进来,并且一踏进办公室,就满脸狐疑地让开了路,站在一旁,先是看看成信秀,接着就盯着来人的脸不依不饶地打量。

成信秀朝对方望去,人顿时呆住,像活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春伢子,你,你从哪里来的?”

“三妹,我可找到你了!”石永青向前一步抓住了成信秀的手。他身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左胸前的白色布胸章上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头戴别着五角星的黄军帽,脚上的绿胶鞋沾满了灰尘。从前瘦长的身板厚实了许多,身上已经褪掉了学生气,又粗又短的黑眉毛下面,那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正欣喜若狂地望着成信秀。

成信秀打了个冷战,退后半步,朝站在一旁的刘梅几看了一眼,将手缩回来。

“大姐,这是我湖南老家的同学,石永青。”成信秀做完介绍后,十分尴尬地望着刘梅几,嘴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刘梅几像是明白又像是很不满地翘了翘下巴,挺不情愿地说了句:“我还有事,你们同学……之间,自个儿说吧。”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成信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但是,再慌也没有办法,她得耐着性子先把事情问清楚,“你怎么会在这儿?”

石永青话音里透着一股高兴劲儿,“进了疆,我被分到迪化接受培训,我想学医,他们就把我分在医疗卫生班。培训期间,我向学校打听,你们那批进疆的女兵都分到哪儿去了。刚好碰上之前你的班主任,他告诉我你在阿娜河流域搞水文勘测,没说具体在哪儿。我是五月份来的,你是知道的,部队劳动强度大,生病的战士多,我和医疗队在各个工地跑。抽空我就向人打听你,这次真巧,因半城附近村庄有村民同时患了一种眼病,医疗队派我和另一位医生过来查看情况,我在县委随口打听你,谁知道就找到你了。”

成信秀两手交握,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家里呢?家里你都安排好了?”

“母亲我托付给了堂兄,大弟弟已经工作。”石永青终于察觉出成信秀有些冷淡和惊慌的神色,降低了声调问,“三妹,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给你写信?那段时间,生活变动太快,家里不停搬家,后来我参了军,更加行踪不定。三妹,你不要怪我啊。”

“春伢子,你可知道,我,我已经成家了。”

“成家了?成家了,你……?”

“我结婚了,三个月了。”

石永青完全傻了,他直瞪着眼睛,脸色煞白。

成信秀愧疚地叹了口气,把与许寅然从相识到成婚的经过告诉了石永青。

新婚的喜悦还荡漾在心头,这一下,全都被现实砸得无影无踪。这天中午,石永青一离开,成信秀就跟掉了魂似的再也没法继续工作。

第一个了解了实情的外人当然是刘梅几。

“哎呀,遭罪啊!信秀,说你命好也是真好,男人们都这么稀罕你,但一重好就得受一茬苦,这也是真的。”

“大姐,你说我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实话实说呗,许队长又不是不通情达理。”

“我是说石永青。他肯定在怪我。”

“你能拿他怎么办?对不住就对不住了吧,人这一辈子,总有对不住的人。往后,等他成了家,这事就了了。”

第二天,成信秀就把给许寅然的信寄了出去。等待回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中秋节前两天,成信秀在上班途中碰上了送信的邮递员,她每天都在盼许寅然的回信,这一刻忍不住内心的焦急,大声叫住了邮递员,让他为自己查找信件。邮递员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在绿色的帆布口袋里翻了两遍,也没有看到成信秀的名字。成信秀失望地朝办公区走去。临近办公室,只见刘梅几与一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成信秀定睛一看惊得怔在了原地,站在刘梅几身后的男人竟然是许寅然!

“老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成信秀吃惊地望着许寅然,又不解地看看刘梅几。

“我,我半夜就回来了。”许寅然避开成信秀的视线,满脸的胡茬显得他十分憔悴。

“你不回家上这儿来干什么?”

“走吧,咱们回家去说。”许寅然叹了口气。

上一次小别重逢,她像掉进了蜜罐子,这一次则像栽进了冰窟窿。成信秀忍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委屈地落下泪来。许寅然听到她的轻声抽泣,走进屋来,闷声不响地坐在她对面的一只矮凳上。

“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认为我和他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不是这样。信秀,你想岔了。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你哪里对不住我了?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气我。”

“信秀,我不是说你和小石的事,你和小石,你俩在先,正正当当,人家说话算话,从老家追来找你,是个好男人。我没啥好怪你的。我是在说我自己。”

“你怎么了?”

“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没回家,直接去的师部。我没对你说实话,是我的错。我去师部见了一个人,她是我老婆,还带着一个男孩儿。”

“什么?你已经有老婆了?”成信秀好似被当头棒击。

“不,啊,是,我有老婆,但是情况是这样的。你听我慢慢跟你讲。”

成信秀头皮发紧,半张着嘴,瞪着许寅然。

“我原先在老家成过亲,是父母操办的婚事,过门没多久,她脑子渐渐出了毛病,时好时坏的。有一回跟亲戚一起上县城买东西,碰上土匪,再没回来。一同去的亲戚死了两个,回来的也说不清她是死是活,只说被骑马的土匪冲乱了,灰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我和家人到处找,找了一年也没找到,猜想八成是被土匪害了不知扔在了哪里。之后我就从了军,跟着部队打日本鬼子,再没回过家。在新疆安顿后,我给家里去过信,又问她的事,家里回信说啥音讯也没有,这都过去快十年了。就是大前天,师部有个老首长打电话找到我,说有个甘肃女人带了个男孩儿找到师部,口口声声说是我的老婆,孩子也是我的。老首长了解我的情况,知道这事不能声张,这不,叫我赶紧回来处理。收到你的信,我就写了回信,信怕是还在路上。你和小石的事,要怪也只能怪我,信里我都写着呢。”

“你见着人了?是她吗?”

“是她。可是我瞧着精神不大对劲。”

“孩子呢?”

“孩子,是不是我的,还说不好。失踪之前,她没说过怀孕的事。”

“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小石前脚找到你,她后脚就找到了我。这几天我没合过眼,来来回回把事情想了有上百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结果:我和你,说白了,就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这是天注定。她失踪以后,我先是到处打仗,后来又留在了新疆,确实没有正式向法院提出离婚,所以,我与你的这段婚姻,到底有没有效,这还得法律说了算。如果没有小石,我回去把事情了了,回来继续和你过,也不是不行。但是现在小石来了,我更觉得对不住你。事情也确实如此,是我把你们硬生生拆开的,你嫁给我,多少都有还我这条跛腿的情的意思。这本来就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现在我老家的事又来搅和。所以,我想好了,我们俩说什么都得分开。明天我就去向组织上说明一切,申请离婚。”

“离婚?你刚刚说,我们这段婚姻,有没有效都不知道。”

“我先去跟组织上说清楚,这事都怪我,我负全责。”

“可是,可是我和你,我们这一段,这叫什么啊?”

“这就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要是我……要是我不那么缠着你,今天你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成信秀心如刀割,眼里涌出一行又一行的泪水,她一边摇头一边哆嗦着嘴唇,还是无法相信许寅然刚刚说出的话。

许寅然看着她,鼻子一酸,已经多年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的他,一时间泪水也夺眶而出。

“为什么事情成了这样?为什么?我想不通。”成信秀一把一把地擦着眼泪。

“老首长给我打完电话,我当时的感觉,真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

“你和她,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和她过了,但也得对她有个交代,我打算尽快把她送回老家,再上法院去问问,这事按法律怎么解决。一个女人,又带着孩子,住在师部招待所,哪里都是漏风的墙。老首长嘱咐我,让我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子,结婚没几个月,突然又离了婚,消息传出去,那些七嘴八舌的闲话能淹死你。”

“早晚不都是会传出去的。”

“这事师部只有老首长和刘梅几知道,我告诉她,也是因为她在你身边,有个难处你可以去找她商量。我,我今天就走,让别人只当是我没有回来过。”

许寅然将痛楚紧紧压进心房,与成信秀道明原委的当天,他就离家去了师部。到了师部他没有停脚,专程去了趟因半城县委,找到正在附近村庄义务巡诊的石永青,把家里的事和他的打算诚诚恳恳地告诉了他。

正是黄昏时分,他们站在一条毛渠的渠帮上,一个望着横贯在地平线上的晚霞,一个望着倒映在水中的流动的霞光,随着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色,起伏不宁的心绪渐渐平静。

石永青在暮色中凝视着许寅然布满悲伤的脸:“你们的事,三妹都对我说了。我不怪她,这件事怪不到任何人头上,要怪也只能怪命吧。你们不必非得离婚,处理完家里的事,你们可以继续做夫妻。”

“不,我已经错过一回了。”

“是因为我吧,如果我不来找她,你狠得下心和她分开吗?”

“我走了,小石,你多保重。”

不久,许寅然在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后,悄悄来到因半城,与成信秀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他在申请材料中,如实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随后,又请老首长帮忙,将石永青留在了因半城。

与许寅然在师部办完手续之后,成信秀脸色越发不好,又黄又暗,像腌过头的黄瓜,整个人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且经常没来由地哆嗦、打摆子,像是突然被内心的什么事情吓了一跳。短短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比过去两年的经历沉重十倍,以前很少哭鼻子的她,当夜深人静想起自己的遭遇,她会哭得停不下来,因此第二天常常红肿着眼睛去上班。刘梅几虽然知道内情,却帮不了多大的忙,只能唉声叹气地说几声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话。没过多久,刘梅几被调到师部后勤处任指导员,成信秀的身边连一个了解她遭遇的人都没有了,越来越强烈的孤独感进入她的身体,她变得更脆弱了。

一入十月,戈壁滩就冷了下来,一场又一场的秋风,刮得她早早穿上了棉服。这天黄昏,成信秀下班后刚把家里的火生着,石永青敲门进来。驻疆部队整编成国防部队和生产建设部队两部分,成信秀与石永青双双就地转业,成为没有军衔的兵团战士继续建设边疆。石永青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来问问成信秀,有没有回湖南老家的想法。成信秀摇摇头,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即使没了军衔,他们也还是兵团战士,目前情况下,纪律是不允许他们离开的。

“春伢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咋个能不想呢?三妹,你脸色怎么越来越差了。”

“最近胃不好,老是恶心头晕。”

“来,我给你诊诊脉。”

石永青的手指扣在成信秀的手腕上,不到两秒钟,他的脸一下子白了,眉头挑得高高的,瞪着眼说不出一个字。

成信秀怀孕了。

“三妹,我们结婚吧,我会对孩子好的。”

听到这句话,成信秀愣住片刻,而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泣不成声地哭起来,哭得身子都软了。

翌年五月,成信秀、许寅然的女儿出生,石永青为其取名石昭美。两年后,阿娜河下游流域五个农场完成勘测规划,进入投建阶段,师部计划在老生地农场修建水库,成信秀被委以重任,遂与石永青双双南下,离开因半城,将三口之家搬到了老生地农场。又四年,老生地农场饥荒严重,成信秀、石永青一家随同场里五十多户人家,一并来到茂盛农场安家落户。

8

大饥荒开始的时候,李秀琴偏偏有了身孕。这段时间,她在场部当统计员,除了每天统计各连队报来的生产战报,又要学拐尺量地——如何找出需量地块的横竖线,如何瞄准线位前方的目标。这是项苦差,学习期间磨破了她的一双鞋。学会之后,李秀琴自己去荒滩量地,在一个长满芦苇的碱滩上,又遇见过狼。粮荒伴随呕吐,前所未有的妊娠反应令她万分痛苦。她决定做人工流产,但是又不敢对明双全说,自己先去找了场里的妇女主任,谁料对方将她痛斥一顿:“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搞压缩人口,有困难提出来!”随即给她开了票,让她去供销社买冷冻兔肉。

夏收结束后,明双全担任主抓节粮工作的后勤司务长,他校正食堂称具,搜肠刮肚一省再省,直至眼睛布满血丝,双颊深深凹陷。他每天死守在职工食堂,站在炊事班班长的身后,两道苛刻的目光绝望地盯住对方双手,命他将掺着树叶和草根的玉米面馒头挨个过秤,依人头定量,分毫不能余溢。在将“三顿干饭”改为“两顿干饭一顿稀饭”之后,他又想出了一个减粮不减量的办法——做馍时往面粉里成倍地加水。这个方法一炮打响,食堂当天做出名为“发糕”的高产饭。明双全因此大受表扬,劳动现场的高音喇叭一天能把他的事迹说十遍。但是,“高产饭”不抗饿,春天劳动量大,许多人出现浮肿,农场近三成职工为此患了病,劳动工效锐减。明双全又从“先进和榜样”变成了“克扣伙食的守财奴”,受到众人指责,不久,自己也因浮肿严重送到卫生队休养治疗。但他在卫生队只待了一周,又带领大家去菜地种菜,去沙包里打野兔捉麻雀,去毛蜡湖打鱼,有时候,还去挖野菜找麦根。

十月末的一个礼拜天,明中启沿着总排渠走出两公里,将近十二点,打到一捆野麻,他饿得停住了脚,身上的力气只够他将野麻背回供销社,为家里换些玉米粉或者黄豆。场里已经一年不发工资,发给职工的定量瓜菜票总不够用,供销社也买不到什么,日用品紧缺,货架总是空的,场里于是允许职工可以用野麻换取生活用品。

明中启背扛着野麻往回走。他埋头前行,一阵子就颈生虚汗,膝脚绵软,早上他只喝了碗掺着碱蒿和胡杨树叶的苞谷糊糊,这一刻已经饿得手指发颤。脚下是条通往某个生产队的车马便道,前后远望,不见一个人影。他走不动了,头晕,身体晃悠,于是就地坐下,背靠麻捆,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听任饥饿像野兽般刨抓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路上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明中启睁开眼,一辆挂着车斗的拖拉机摇摇晃晃迎面开来,车后拖着一条白茸茸飞腾的烟尘。他从地上起来,拖开麻捆,给拖拉机让道儿。拖拉机拉着一车甜菜,从明中启身前过去。

拖拉机开出二百米后,从飞扬的灰尘里走出两条细小的人影。明中启拍拍肩上脸上的灰尘,盯看缓缓向他走来的两个男孩儿,他不认识他们,看样子和弟弟千安差不多大,浑身是土。他们土灰色的嘴角洇出两个肮脏的黑色括号,每人手里抱了两颗甜菜,胆怯地望着他,迟疑地迈着步子。明中启立刻明白过来,他们跟着拖拉机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有所斩获。

明中启低下头,从野麻中抽出最长最粗的一根,攥在手里,冷冷说道:“给我,都给我拿来,放这儿。”

“不,”一个男孩儿退后,“这是我捡的。”

另一个男孩儿想跑,明中启一步上前,掰开他紧紧抱住甜菜的手指,夺走甜菜。

那个说“不”的男孩儿开始哭,他抱紧两颗甜菜,边哭边往后退,说:“哥哥,给我留一个。”

两个男孩儿站在一旁,都哭出了声。明中启冷眼瞧去,低吼一声:“滚,都给我滚。”

回家路上,明中启双腿充满力气。他要用甜菜熬糖稀,他要为家人熬一锅又甜又稠的糖稀。糖稀,糖稀,亮晶晶深褐色的膏状液体在铁锅里冒泡,散发出使人心醉的甜香味,那种含在嘴中沱成一团再缓缓融化、慢慢洇开的甜,它没有白砂糖甜得那么迅速那么明确,它是又厚又沉、又迟缓的,因此留在口中的时间也是最长久的,它有一种焦香味,这种焦香味温柔地压着舌头,把回味的时间拉得悠远漫长,像戈壁滩的黄昏一样徐缓宁静。

去供销社换了两个鸡蛋和两公斤发潮的苞谷粉,明中启回到家里已经下午四点。母亲憔悴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脸色又青又黄,她的腿肿到膝盖,脚已经穿不上鞋,场里批准她可以在家休息。中启站在床前,向母亲展示了他的劳动成果,接着用激动的语调允诺母亲,他要为她做一碗糖水荷包蛋吃。李秀琴慈爱地望着中启,别人都说中启和丈夫明双全长得一模一样,但在她眼里,中启完全不同于他的父亲,中启温顺又懂事,在家体贴家人,在外照顾弱小,在她眼里,中启既是她的儿子,又是她的精神寄托。

“妈,你等等,我先去熬糖稀。”中启低声说道。

一切按照母亲熬糖稀的步骤。铁锅加满水,大火烧开。甜菜用铁擦子擦成细丝,放进锅中,小火慢熬,一小时后,盛出黄色汤水,留下甜菜渣。再添少许水,小火熬半小时,然后捞尽熬碎的菜渣,加入之前舀出的黄水,转大火猛熬。千安不停地往炉膛内塞进梭梭柴,中启凑近铁锅,慢慢搅动开始变稠的黄色液体。甜水翻滚,热气绵绵,屋内雾气弥漫,焦香徐徐凝聚,丝丝甜味开始散发。将近一小时,翻滚的甜水变得越来越稠,色泽越来越深,翻滚声由一个小姑娘的轻盈转为老祖母的迟缓与吃力,咕噜咕噜,咕咚咕咚。中启舀满一勺,提起,“再加一小把火,千安。”中启说。

十分钟过去,原先满锅的水剩下不到两碗的糖稀,中启又说:“压火,把火压死,糖稀要烧煳了。”

火压灭,中启将铁锅端下,搁在地中央,尽快冷却。千安馋得两眼放光,蹲在铁锅旁等候。

中启拿来筷子,挑起一坨,吹凉,搁进千安口中,问他:“甜不甜?”

“甜,比妈熬的都甜。”

糖稀很甜,稠得像酱。明中启带着千安和明珠,围聚在母亲李秀琴身边的小炕桌四周,一缕通红的光芒正好穿过炕桌,印在白灰墙面上,好似一柄红彤彤的镜子,照着这家人的喜悦。

明中启吃得最少。他大概只吃了半个苞谷饼,接着就只喝手边加了盐的苞谷糊糊。他没法多吃,几乎没什么胃口,他每沾一下糖稀,都把夕阳映在糖稀上的红光看成了那两个小男孩儿眼中的泪光,他们瘦小的身体、干瘪的胸腔、黑乎乎的手臂,以及央求他给他们留下一个的哀求声,会随着口中的咀嚼声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进入他的脑海。所以他几乎不再去蘸糖稀,越到后来,他的手臂越沉,直到再也无力伸向那只盛放着糖稀的小碗。看着弟弟妹妹开心地吃着笑着,他止不住地去想那两个男孩儿此刻在做什么,他觉得他们还在哭,他们一把把地抹着掺着灰尘的眼泪,哭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除非他把甜菜还给他们,他们才能止住不哭。但这怎么可能呢?看到家人如此幸福地品尝着糖稀,他深深地为自己感到羞耻,但却不能后悔。

9

茂盛农场子弟学校没有开办高中的能力,这一年,初中毕业的五个学生先后都在农场参加工作,明中启也在其中,虽然他极想留在学校当老师,最终还是被分配在场部打柴队参加劳动锻炼。

十二月,涝坝里的水冻成了又白又厚的冰,踩实的土路也冻硬了。冬至前一天,明中启按照打柴队队长的吩咐,去场部后勤处找司务长领了前往沙漠打柴所需的盐巴、苞谷面、大白菜,以及斧头和锯子,又去牛棚给第二天要远行的大黄牛喂了豆渣和草料。中午,明中启正在检查牛车轱辘的时候,场长葛有才派人喊他去一趟场部。

“中启啊,师部有个中师班,你愿不愿上那里再念几年书?我知道你想当老师,但哪一行都得学习,当老师也得学习,是不是?”

“我去!”中启双眼闪闪发亮,“可是我能去吗?”

“人家那是要招生的,下周考试,我得到消息已经迟了。你赶快把这个表格填了,然后回家看看书,再找找最近的报纸学习一下。考试在因半城,你可得抓紧了,就两天时间。”

“可是我要去打柴。”

“柴火人人可以去打,老师却不是人人都能做。你就一心准备考试吧。”

当晚,深夜零时,李秀琴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因为是早产,小姑娘仅有四斤重。李秀琴身体虚弱,营养不良让她一贯奶水充足的乳房空瘪干涸,挤不出一滴乳汁。百天之后,小女儿明月才长到一个正常婴儿的大小,皮下因为缺少脂肪,身体像个玻璃人一样,连骨头的颜色都能看得见。

天气回暖,涝坝里的冰开始融化,场部食堂下调的口粮定额从每月十二公斤回升到十六公斤,饥饿有了缓解的迹象,明中启也考上了中师培训学校,入学报到前两天,李秀琴满心欢喜地为中启打点行装,不到半岁的小女儿明月却突发肺炎。

下午,在卫生队打了退烧针和青霉素,病情稍有回缓之后,李秀琴将明月抱回家中。吃完晚饭,明月的体温又烧到了四十度,李秀琴心如油煎,赶忙遵照医嘱碾起药来。药片碾成粉末,兑上水,却怎么都喂不到明月口中。明月瘦小,就是哭闹挣扎,气力只有一枚鸡蛋那么重,但这一次却又踢又号,像是一只在惊恐中横冲直撞的羊羔。李秀琴一人根本抱不住,急得唤来中启,由他抱着,这才勉强喂了一半。喂完药,明双全下工回家,听明月号得异样,凑近看看,责怪李秀琴怎么能让孩子哭成这样。李秀琴顾不得与他争辩,一把拉过中启,嘱咐他赶快去喊卫生员。中启一来一回不过二十分钟,待卫生员赶到,明月已经双唇青紫,小脸斜向一边,四肢通了电似的抽搐起来,片刻,黑灵灵的瞳仁就消失不见,眼眶只余一缕瘆人的青白。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李秀琴哭倒在床前,全家人都像是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愣怔着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第二天,明双全借了场里的胶轮大车,自己赶骡,带着家人为小女儿送葬。

天气好得出奇,戈壁滩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显得又清澈又静谧。马车走上茂盛渠大桥桥头,左右两边尽是整齐平坦的条田,零星的树木立在平阔的四野里,宛如一根根纤细的惊叹号。

在十二个生产连队之外,茂盛农场为亡人专设了一个连队——十三连。阿娜河流域五个沙漠小镇上的农场都有这个传统,顾名思义,这个特殊的连队指的是——在此生息过的人即便故去,也还是戍边屯垦的战友。所有人的埋法因此都一致——头朝东,脚朝西。

十三连挨着沙漠,只种着一排沙枣树作为防护林。人们一直在努力阻挡沙漠的前进,只要有新的亡人来,亲人都会在坟茔周围栽植些干红柳枝和干胡杨树枝。

寒来暑往,时间静静流逝。风沙吹在人们脸上,灾祸降在人们身上,但什么都阻挡不了人们要欢笑、要活下去的渴望和力量。茂盛农场在阿娜河的东北方向伸展开来,日复日,月复月,绿荫渐多,水渠渐多,田地渐多,人的声息渐多。十年,人们对这块新开辟的家园似乎已经接纳和习惯了。那些简陋如坟包一般拱出地面的地窝子渐渐少去,人们陆续住进了打着火墙铺着砖地的土坯平房。但是生活并没有更大的改变,未开垦的荒原比从前更需要人——水利工程需要劳力,盐碱治理需要土壤专家,学校需要老师,卫生队需要医生,畜牧队需要兽医和懂繁育的技术员……

一九六四年夏天,明中启从中师培训学校毕业,回到茂盛农场子弟学校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年轻的教师。就在明中启成为茂盛农场子弟学校老师的这一天,明双全作为农场工作队代表,如期抵达上海,开始接收支援边疆建设的新一代知识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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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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