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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脑·孟和陶格套:塔纳图夏营地(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脑·孟和陶格套 点击:

作者简介:脑·孟和陶格套,蒙古族,1961年生,赤峰人,内蒙古作协会员。1984年发表处女作诗歌《随笔》,1987年发表短篇小说《故乡的故事》,作品散见《花的原野》《启明星》等刊。有作品入选《蒙古族文学集》《新世纪中国蒙古族文学优秀作品集》等近十部作品集。

译者简介:斯琴巴雅尔,笔名道?斯琴巴雅尔,1963年生,内蒙古翻译家协会理事、锡林郭勒盟翻译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出版作品集多部,曾先后获内蒙古自治区 “五个一工程”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30多个奖项。

塔纳图夏营地

◎脑·孟和陶格套(蒙古族)

◎道·斯琴巴雅尔(蒙古族) 译

从高处俯视,细长的塔纳图洼地漂浮在浅蓝色的雾霭中,齐膝盖深的湿漉漉的芨芨草在轻轻荡漾,正午的炽阳下,在开阔的塔纳图芨芨滩,长得比靴靿还高的湿答答的碱葱散发着浓浓的味道。源于塔纳图洼地上缘的那泓喷涌奔流的泉水,从南边绕过芨芨滩,一路向西蜿蜒流淌,直流入被绿茵茵的草地包围住的银碗般的小湖。无论谁看此美景,都会不禁感叹:家乡的福泽滋润家乡的神土。

塔纳图洼地北边有一座兔子脊背般的山丘,当地人称它为“乌干道布”,在山丘上面坐落着两顶蒙古包,是富豪惠拉德尔和羊倌却德尔两户人家。东边的蒙古包因多年未更换围毡而被炊烟熏黄,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这座蒙古包上首横放的钢丝床上倚着叠放的被子,不停地眨巴着棕黄色大眼,不时地往地板上抖着烟灰。他的名字叫却德尔。他看着在蒙古包门前水车阴影里舒展身子安然熟睡的黑狗和红狗,喃喃自语道:“在塔纳图夏营地没啥烦恼的就数你俩了!”他端起放在前面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天刚开始热,却德尔就把羊群赶到黑崖阴凉地,拄着拐杖徒步走五华里路回到家里时,已经汗流浃背,那件肥大的草色上衣早已紧紧贴在他身上。他口渴得像咽下了木屑,走进毡包幸好发现那里放着一壶用嚼口①兑好的浓浓的温奶茶。他一口气喝下三碗奶茶,用扇子般的手掌擦了擦已有几根白胡须的厚嘴唇,嘀咕了一句:“这世间胡须和眉毛永远合不到一块儿,你说咋整?一辈子喝热茶的命运属于惠拉德尔,不属于我,这又怎么解释?只能认命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只剩下烟头的香烟,却没有吐出烟雾,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脸色变得阴沉,不难看出他正为某一件事情心烦意乱。

昨日天刚刚亮,惠拉德尔牵着神速枣红马去赶苏木那达慕大会。临走前他跟却德尔说:“扎,却德尔,我去苏木那达慕大会,也许在那达慕前后多走几天,注意下冷雨就可以,你很谨慎,是个有经验的牧羊人,我没啥担心的,其实即使我在家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只能嘱咐你们把家看好……”惠拉德尔那张薄皮黄脸奇怪地抽搐了几下,看不出是笑还是哭。却德尔点燃了惠拉德尔给他的香烟,凝视着地板,仔细想想,这生活也是真苦!惠拉德尔的疑心没有解除之日,虽然我俩被网围栏牢牢地困住了,但是无法否认在灰烬下面还有永不熄灭的炽炭,没法走近也没法离开,就这样走到了知天命之年,你说这命运多奇怪呀!

却德尔和惠拉德尔同岁,是同喝一口井的水,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惠拉德尔在家的日子有数,无论啥时候,有那达慕他就像一阵风一样疾驰而去,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每次回来,都整箱整箱地带来却德尔最喜欢的“草原白”酒或“大青山”牌香烟,有时还买来穿起来舒适、轻快的鞋子,还给南斯勒带来袍子料、衬衫、丝头巾等礼品。“人家的一片好心啊!”却德尔、南斯勒二人高兴得脚底生风,为报答这份善意,一心一意地干好饲养牲畜等室外活儿,做得比自己的事还认真细致。

“萨日盖呀,我说却德尔这个人,不怕硬就怕软,这么多年生活在一个山旮旯里,我怎么会不知晓他的十根脚指头在靴子里往哪儿动呢?我对他来软的,是为了长期留住他。很难找到像他这样责任心强、经验丰富,而且乖乖听话的羊倌了。说他是羊倌,还不如说是尽心尽力地包揽咱家所有活计的傻瓜。另外,他也是为了讨好你。听说古代有一种策略叫羁縻,我这么多年能把却德尔拴在门前,其实就是用了这办法!”惠拉德尔奸诈地笑了笑,从端到薄唇边的大酒杯上面瞥了一眼萨日盖,想听她说什么。

“嗨,你刚才说啥来着?俗话说‘恶劣的天气会变好,奸恶之人不会变好’,原来指的就是你这种人啊!这么多年,却德尔夫妇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我们家里里外外的活儿付出了所有精力和时间。要是没有他俩,你这只会饭来张口、好吃懒做的家伙,能成暴发户吗?”萨日盖说着挺起胸膛,性感的乳房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自己靠却德尔的勤劳过着日子,还张嘴就说人家坏话,吹嘘自己,把垃圾倒在别人头上,真是可恶!却德尔怎么就坏啦?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勾引他人老婆了吗?欺骗乡亲们霸占别人草场了吗?像你一样无法清除心灵的污垢,五脏六腑都发霉了吗?”萨日盖想说这些,但她心里清楚此时不能火上浇油,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夏日火辣辣的阳光从陶纳②上方直射下来,却德尔想躺下休息一会儿,但是由于早晨喝了几口茶就忙着把羊群赶往草场,现在肚子咕咕叫,胃里烧得厉害。他在碗架子上找了半天,没找到吃的,垂头丧气地回到床上坐了下来。这时,萨日盖端着满盘子热腾腾的包子走进蒙古包,说:“却德尔,还没吃午饭吧?肯定饿坏了,趁热吃吧!我知道你会渴得厉害,就烧了一壶奶茶放凉了。”说着,从碗架上拿出碗筷放在却德尔前面。

萨日盖身穿红色短袖、白色健美裤、厚底白运动鞋,刚洗过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她动作轻快敏捷,不像上了四十岁的女人。长长的睫毛随着萨日盖的微笑忽闪忽闪的,她一说起话来就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近几年,萨日盖发福长胖,虽然做活儿没有以前麻利,但看起来也不觉得笨拙,反而变得成熟稳重。从哈那③缝钻进蒙古包里的夏风把萨日盖身上散发的香水味轻轻吹进却德尔心里。

却德尔边吃沙葱羊肉包子边说:“这包子味道真好!谢谢你!其实我一直感激你,像我们这样生活条件差的人,去哪儿给谁打工都一样,可是在你身边,给你做事,我就心满意足了……一个家庭,要是没有男人就像没了陶纳,没有女人就像没了围毡,这几天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德尔说着又夹了一个包子。萨日盖笑着说:“你妻子走了有几天了吧,是不是该回来啦?她肯定也是牵肠挂肚,想早点儿回来呢!嗨,老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却德尔嘴里嚼着包子,“噢,我丈母娘那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多年老病根儿,而且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南斯勒刚刚来电话说多陪她几天,现在羊羔牛犊都不用喂了,她在这里也只是一天做三顿饭,我跟她说不要急着回来,我自己能做饭!”

盘子里的包子,一多半让却德尔给“消灭”了。但他没有躺下来,往前挪了一下说:“‘秃子需要戴顶帽子,羊倌需要填饱肚子’这话不假,你看我这吃得,就像往麻袋里装东西似的!”他伸手去收拾碗盘,可萨日盖连忙把这些拿起来放到碗柜上,又转过身来拿却德尔的筷子。

心爱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力量,心爱的人做的饭也特可口。但是却德尔的脑海里时时闪过妻子南斯勒的形象。这么多年与他同甘共苦、为他传宗接代的忠诚的妻子南斯勒,在他心里占据着大山般的地位。南斯勒身材、容貌等远不如萨日盖,但是很贤惠,能干活儿,心地善良,这些一点儿都不比萨日盖差。从年轻时候到鬓角斑白的五十岁,日子一直和和睦睦的,可却德尔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不满足,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这种感觉。却德尔收回思绪,跟萨日盖说:“扎,萨日盖,好吃好喝的全享受了,吃饱喝足了,我稍睡片刻就放羊去,你也回去休息吧!”说着倚着叠放的被子侧卧休息。萨日盖的脸上泛起落日余晖般的红晕,欲言又止地在原地转了几下,向包门走去。在门口又回过头来眯着眼看了看却德尔,停住脚步,嘴唇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说,走出毡包。

仲夏的落日缓缓沉入薄雾背后,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从哪儿汇集而来的低沉的蓝黑色云团,直接压了过来,东边的阿布达尔罕山顶上开始电闪雷鸣,刮起凉飕飕的风。感觉有可能下冷雨甚至下冰雹,得把羊群圈在暖棚里,然后把门窗都打开。以前惠拉德尔认为夏营地不需要建暖棚,但由于在一次冷雨中冻死了七十多只羊,在却德尔苦苦相劝之下,几年前才盖了暖棚。却德尔在微信上看过把几百只羊关在不透风的棚圈里闷死的视频,所以把暖棚的门窗都给打开了。

看来暴雨就要开始下了,风吹得更加猛烈,关好的幪毡④被吹得哗哗作响,从门缝吹进来的凉风带来了满屋子的雨水气息。

“扎,今晚吃点儿什么呢?”却德尔刚想起晚饭的事,便听到萨日盖急促地敲门,“却德尔,开门!”

“哎,这萨日盖冒着这么大的风雨……”却德尔嘴里嘀咕着起身去开门,萨日盖进来从铝锅里盛出一碗奶油片儿汤给却德尔,挨着他坐了下来。

“萨日盖,请回吧!看样子这雨要下一整夜!”却德尔说完看了一眼门口。

“那我就住你这儿了,我最怕打雷下暴雨,而且会吓得魂飞魄散,你忘了吗?”萨日盖说着靠向他。“不能这样,这是什么话呀,萨日盖!”却德尔被奶油片儿汤噎住了,急忙喝下几口凉茶。

“塔纳图夏营地就我们两家,即使不在一起睡,人们也会认为我俩在一起睡了!与其那样受冤枉,还不如索性睡在一起!”萨日盖说着,声音发抖了。

“万万不可,萨日盖呀,我俩不能对不起惠拉德尔、南斯勒,还有我们自己的人品!我理解你的心,这么些年你在想什么,期望什么,心中有什么无法诉说的痛苦,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也跟你一样,经历了心灵上的痛苦,但是我表面笑暗地里哭,挺过来了!那又怎么样,老天爷没赐予我们那么好的福祉,还能怎么办?再说了,我们成年人不能往无法痊愈的旧伤疤上撒盐!只要你身心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萨日盖,回去睡吧,要下雨了……”却德尔说着鼻子一酸,心都碎了。他紧紧抱住萨日盖的肩膀,将她推出门外,从里头插住了门闩。

闪电飞光,雷声震耳欲聋,暴雨猛力击打着包顶。却德尔的心跳加快,心焦如焚,再也没心思吃油滋滋的奶油片儿汤了。他点了一支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把萨日盖推出毡包外是错误的,又想,倘若萨日盖再来,给不给她开门呢?可是仔细思量后又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便熄了灯,和衣而卧。大雨倾盆而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连成一片。却德尔用力把烟头往地上弹的那一瞬间,在闪电的照耀下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到了还站在外面的萨日盖。

“啊呀,萨日盖呀!”却德尔再次心碎,身不由己地打开包门冲了出去。狂风在呼啸,大雨在倾泻,萨日盖抓着蒙古包围绳和幪毡绳头,被风雨打得瑟瑟发抖。却德尔一个箭步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已冻坏的萨日盖一时喘不过气来,只是全身发抖,不停啜泣,风雨无情地用千万条鞭子抽打着他俩。

劈开黑暗的闪电把大地照得通亮,萨日盖的圆脸犹如汉白玉般美丽,却德尔在电闪雷鸣中贪婪地吸吮萨日盖柔软的嘴唇。雨水和泪水融合在一起,却德尔感觉到一股酸涩的味道。他恍然明白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内心的防线将会决堤,便立刻将萨日盖推进她家毡包里,从外面把门插住。大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雷声就在头顶上轰鸣,大地被震得颤抖,仿佛天快要塌下来了。指甲大的冰雹打得却德尔全身疼痛,脸上火辣辣的。

被推进蒙古包的萨日盖摸索着打开了灯,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她在心里品味着苦与甜,自己这些年的微笑和泪水,此刻全都浮现在眼前。

西边的蒙古包里萨日盖泪流满面,而东边毡房里的却德尔也流下热泪。像被漆黑的夜晚吞噬般死气沉沉的塔纳图夏营地,在霎时照亮大地的闪电中显现出来,刹那间又被黑暗吞没,仿佛所有生灵都被掐断了脖子一般,只有狂风暴雨、雷声、冰雹霸占了一切。整个塔纳图夏营地被雨水和泪水淹没了。

呼舒查干沙丘的西边是却德尔家,东边是萨日盖家。从南边的浩日古山顶放眼望去,呼舒查干沙丘酷似一匹白马,却德尔和萨日盖的家如同下垂在两边的马镫,呼舒查干沙梁上的那一块沙蓬草恰似白马背上的绿色马鞍,沙蓬丛中向东西方向蜿蜒开来的小径有如马鞍上的一条银线,很是明显。

却德尔每天早晚抽出时间沿着这条小路往萨日盖家跑。不知什么原因,却德尔时不时被横在小径上的沙蓬草绊住脚,有时险些被绊倒。

“该死的岗巴拉的儿子又往这里跑呢,哼,等着吧!我会在你来的小径上放猎夹,夹断你的腿!有空就往这里跑,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事吗?看他那走路的姿势、言行举止,都跟他爹一模一样,上梁不正下梁歪,二哈的狗崽怎么能成为抓野狼的猎狗呢?摇尾乞怜、偷袭主人是他们的本性……”从外面走进来的毛虎尔老头儿转动着眼珠,黑脸霎时间变得阴沉沉的。

“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己知道怎么做,不必让我们这些老古董来教他们!再说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啦?父母做主孩子的终身大事,那都是老皇历了。在这世界上,揪住过去的事情不放,记仇记恨,那是在作践自己。为难别人的傻子恐怕只剩你自己啦!”坐在炕上纳靴底的黄脸老太太米德格也阴沉着脸,反驳道。

“哦,照你这么说我要把姑娘嫁给仇人的儿子,为仇家传宗接代吗?只要老子还活着,不会把姑娘嫁给岗巴拉的儿子,别做梦!若是让我独生女儿嫁给岗巴拉家,我就改名换姓!”毛虎尔老头儿说着嗖地拔出叼在嘴里的烟袋,往炕沿上使劲磕,顿时火灰四溅,因用力太猛,老旧的烟袋锅被敲断,滚进柜子底下。毛虎尔老头儿气得怒火中烧,铜锅般的圆脸不停地抽搐,赤铜线似的红胡须都竖起来了。人们见了面尊称他为“毛虎尔哥”或“毛虎尔阿爸”,但在远处看到他便会说:“嘿,毛虎尔扎撒克⑤来了!”他是那种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性格,所以有了“毛虎尔扎撒克”这个绰号。

说起来,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毛虎尔的父亲被卷入一桩冤案,在大队马棚里吊死了。据说却德尔的爷爷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几乎没人知晓其中的真相,幸存的那几个人只是安分守己,互不相谋,对弄清当年事情的真相不当回事儿。因此,毛虎尔把仇恨压抑在心灵深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不可痊愈的伤痕。却德尔曾听萨日盖说毛虎尔老头儿坚决反对他俩来往,所以他坐在炕沿上低声问:“萨日盖不在家吗?”毛虎尔老头儿挺起胸膛,“人家的姑娘在不在家关你啥事?你想再吊死一个吗?休想!不是那个时代了!你们家族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要再敢来,小心你的狗腿!”说着他的眼里闪出冰冷的光,嘴角冒出了白沫。米德格老太太不知如何才好,说:“你叔叔又喝那猫尿了,一大早就抱起了酒瓶。这人就这个臭脾气,人太直也就成傻瓜了,说一大堆疯话。扎,孩子你渴了吧,喝茶!”说着从铜茶壶里盛一碗温茶递给却德尔,毛虎尔老头儿一巴掌把茶碗打飞了,恶狠狠地骂道:“别让坏人的孩子弄脏了我家的碗!”

“这个毛虎尔扎撒克不倒台,萨日盖我俩的事不能成啊!可惜呀,这么多年真心相爱的初恋啊,该怎么办?”却德尔在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萨日盖说过的话、甜蜜的笑声萦绕在他耳边,他安慰自己:“只要萨日盖还爱我,她阿爸的脾气会慢慢变好的!”他和萨日盖在风景优美的呼舒查干沙丘的两侧长大成人,却德尔曾经千万次祈祷,希望今生今世能跟美若天仙的萨日盖姑娘成为夫妻,白头偕老。

去年秋天,萨日盖的额吉老毛病犯了,她阿爸陪她额吉去住院,萨日盖一人留在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一个人着实忙不过来。

虽说呼舒查干不像过去那样,在忙碌的季节要投入大量人手和时间,不过还得赶在草枯黄之前打完储草,运回来储存在草圈里。这也需要跟时间赛跑。这几天却德尔提前检查拖拉机、打草机、搂草机等设备,忙得不可开交。这个秋天他要为两家打草、运草,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一倍,所以他的压力也很大。

在呼舒查干向东北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却德尔开着三十马力的拖拉机来回奔跑,哒哒哒的马达声响彻呼舒查干草原。萨日盖坐在右轮挡泥板上,面朝却德尔,左手抓着驾驶座的靠背。萨日盖头戴黄色草帽,穿着深蓝色绸衬衫,脖子上系着红色纱巾。同龄人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开玩笑说:“今年秋天乌龙图草场上每根草都会讲起爱情故事,将会留下令人难忘的美好回忆啊!却德尔这小子,跟我们比起来太有福气了!跟天生丽质的萨日盖姑娘搞对象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啊!作为男人,哪怕在萨日盖姑娘的身影里少坐片刻也知足了……”还有个小伙子却恼羞成怒,狠狠地甩了一句:“走着瞧,看是云吞掉彩虹,还是彩虹吞下云呢?咱走着瞧,穷光蛋却德尔凭什么在人面前显摆?你也配?”说着从呼舒查干沙丘的柳条阴凉里噌地站起来,抖抖屁股上的沙土,悻悻而去。这人正是与却德尔同岁的惠拉德尔。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萨日盖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方圆百里认识和不认识的小伙子都像尝到加碱饲料甜头的二岁牛般,争先恐后奔涌而来,向萨日盖求爱,可是萨日盖却一个都不理睬,只是对却德尔有着深厚的感情。这与无意中发生的一件突发事件有关。

那是却德尔、萨日盖两人二十岁那年仲夏发生的事。呼舒查干北边的沙丘下有个小湖,叫诺干淖尔,据说它是龙眼,是无底神湖。传说从前有一位牧马人来到湖边,用套马杆戳游来游去的鱼,结果失足坠入无底深渊而死。湖边有一棵孤独的柳树,放牧人经常在树下乘凉。那天,萨日盖坐在柳树下面眺望羊群,却德尔想向她打听一下他那带有三匹白色母马的黑色种马是否来过湖边饮水。萨日盖看见他,正想跟他说话,站起来时放在膝盖上的纱巾被一阵微风吹入湖里。萨日盖直接跳进湖里想捞头巾,却德尔见状心惊胆战,急忙喊道:“嗨,萨日盖,不要……”刹那间,萨日盖沉入水里,她的长发在漂浮着淡黄色水藻的湖水里漂了一下就不见了。却德尔看情况不妙,催马向前,紧握着套马杆走到湖边。幸好,这时萨日盖再次浮出水面,说时迟那时快,却德尔用套马杆套住了萨日盖的腰部。却德尔让喝了很多湖水失去知觉的萨日盖俯卧在膝盖上,萨日盖的嘴和鼻子里流出发黄的浊水。却德尔吓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但是人命关天的非常时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来回翻动着她的身体,终于让她吐出一肚子的湖水。看着脸色苍白、毫无知觉地瘫倒在地的萨日盖,却德尔心里火烧火燎。他将萨日盖放平,用劲捏住她的鼻子,嘴对嘴做起了人工呼吸,接着他把扇子般的两个手掌叠放在一起,反复按压萨日盖的胸脯。

虽然从小一起玩耍长大,但他按压的是一个成年女人的胸部,还是让他很为难。在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刻,却德尔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反复地做人工呼吸,重复着按压动作。不知持续了多久,萨日盖开始发出呻吟,有了微弱的呼吸。看到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却德尔立刻振奋起来,娴熟地捏着萨日盖的小鼻子,用大嘴对住她薄薄的嘴唇,使劲给她吹气。过了许久才发现萨日盖的双眼正滴溜溜地盯着自己。救了萨日盖,他兴奋极了,情不自禁地俯身吻萨日盖的嘴唇。萨日盖也逐渐清醒过来,回吻他。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这看似偶然,实际上是必然的结果,因为爱的种子早就在他俩的心里生根发芽,只等待着开花结果的时机。从那以后一根看不见剪不断的红线连接着却德尔和萨日盖的心,除了飘过的风、诺干淖尔、老柳树之外,谁也没发现。从那以后,萨日盖暗暗下定决心,要终生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是却德尔却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他仍旧爱着萨日盖,而且他的爱与日俱增,爱情之花在他心中傲然怒放。

诺干淖尔那件事情之后,却德尔、萨日盖二人都抑制不住相互思念的心情,渴望见到彼此。对于他俩的事情,刚开始从毛虎尔扎撒克到乡里乡亲没人发觉,但是两人在容貌、体态、智慧各个方面都犹如上天所赐般相配,慢慢地人们就从他俩的一些小细节看出破绽来。

呼舒查干沙丘两侧,一日三餐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腾,生活仍在喜怒哀乐中继续着。人活着的时候无法知晓在命运的尽头有什么东西等待着,因而只能在心中祈求美好的未来,被美丽的心愿所牵引的却德尔、萨日盖二人为幸福美满的新生活而努力着。

秋天的乌龙图洼地犹如幸福的海洋,草场上荡起金色的波浪,每一根草尖都吹响喜悦,草原辽阔无边,格外丰美。

在乌龙图一个小丘上,却德尔、萨日盖二人坐在拖拉机拖车阴影里喝着午茶。在距他俩约五步的地方堆起的三块青石上的生铁小锅里,正午的太阳犹如掉进茶里融化的一块黄油般漂浮着。萨日盖用小铜勺舀着浓浓的奶茶向阿布达尔罕山献德吉⑥后,在画有龙的陶瓷碗里盛满奶茶,双手递给盘腿坐在拖车阴影里的却德尔,开玩笑说:“扎,你是一家之主白发老头儿,我是主妇瘪嘴老太太!请用茶!”她那双细细的蚕眉下面,笑成一条线的眼睛正适合她那嫩白的脸庞,连左脸上那颗米粒大的小粉刺都显得很可爱。

“是呀,萨日盖,我俩就这样在一起玩着长大的,现在我更加相信这些心愿都会成为现实。你掉进水里,恰好遇上我经过那里,这些不是前辈们说的姻缘吗?这就是天意!”

“却德尔,我也是那么想的,诺干淖尔的无底深渊,传说中的龙眼,曾经听说过去有人溺水死亡,除了鱼、蛤蟆、大雁,其他动物也不曾下水,这些都听了多少回了,可是那时候怎么就全忘掉了呢?险些成了龙女了,要是你没救我……”萨日盖拿起一块奶豆腐放入却德尔的碗里,并盛满奶茶。虽然秋季的烈日在暴晒,但在拖车的影子里不那么闷热,萨日盖黑色的头发和系在脖子上的红色纱巾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在却德尔的眼里、心里,萨日盖是美的天使,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歌中唱的那样,让人看不够,他发着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微笑着与他对视。

“萨日盖,你爸见我就不高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像见到前世仇人似的,要是这样下去,以后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却德尔低头看着碗里的茶,心事重重地说。萨日盖笑着说:“我爸是个怪脾气老头,死犟死犟的,平时乡亲们都离他远远的,我想就是因为他这脾气。阿爸好说,只要额吉站在我这边,我怕啥呀!少数服从多数!最近惠拉德尔一直在套近乎,他替阿爸还了一大笔债务,额吉住院时还给了不少钱。所以阿爸好像遇到了大救星一样,只差烧香磕头了,张嘴就夸惠拉德尔。”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很生气地掐断草尖。一片乌云飘过来,笼罩着晌午阳光下泛黄的乌龙图洼地,令人不由得感到压抑。

十余年前,毛虎尔老头儿被牲畜贩子蒙骗,做担保以五天为期把住在周边的亲戚朋友的三十一头牛赊给牲畜贩子,结果那些牲畜贩子一去无影踪,毛虎尔发一笔横财的美梦彻底泡汤,一下子坠入了债务的深渊。但他那犟脾气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更加倔强,挨家挨户打白条,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我活着,还这一点儿小钱算不了什么!是我毛虎尔的拜把子兄弟赊的账,我替他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虽然这样摆架子,那些上当受骗的人们岂能罢休,时不时地来找他嚷嚷:“我那三岁母牛要是在的话,这些年不得下十来个牛犊啊……”“算算利息也能买好几头牛了……”毛虎尔再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总觉得自己已经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独自一人时不止一次流下眼泪。还好,多数人不是亲戚就是好友,所以没有把他告上法庭。如果吃了官司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每当想到有可能把这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务留给独生女儿萨日盖的时候,他便开始百般诅骂那个和他结拜的兄弟,那个用五百元诱骗他的大肚秃头的胖子。但这也于事无补。在这种情况下,惠拉德尔替他填平了债务大坑,等于是把他从地狱里解救出来,让他再次获得了宝贵的尊严。所以在毛虎尔扎撒克的心里,却德尔的地位变得比芝麻粒还小,惠拉德尔的地位变得比大青山还大。再说,惠拉德尔不仅出了米德格老太太旧病复发住院治疗的全部费用,还跑前跑后,端屎倒尿,照料老太太十多天。毛虎尔平时天天唠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好事!”可此时他脑子里进水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犟老头儿见到惠拉德尔就低三下四,而且坚定支持萨日盖的米德格老太太也彻底动摇了,她见人就说:“能有个惠拉德尔这样的好女婿,我俩就能安享晚年了……”

秋季打草工作已进入尾声,一个月的时间像一阵风似的,从却德尔和萨日盖的身边飘过去。他俩把最后一车装得满满的,有说有笑地奔驰在草原沙石路上。突然,左侧车轮被尖石扎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后,车往一边斜了。坐在却德尔旁边哼着歌的萨日盖吓得紧紧搂住了却德尔的脖子。轮胎爆了,拖车斜了,可却德尔却想:“天天爆胎,天天让萨日盖搂住脖子该多好!”他补好了轮胎,重新把草装好,把拖拉机开到了萨日盖家的草圈旁。

遥远的天边飘浮着淡黄色的云,天空灰蒙蒙的,沙漠、旷野、小山丘都变得苍白无力,大雁和鸟群早已远离故乡,湖里空荡荡的,预示着寒冷的冬天快要到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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