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自然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中国原生猛犬研究者。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与两头乳白色蒙古牧羊犬相伴,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童年时代。出版有《黑焰》《鬼狗》《驯鹿之国》《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叼狼》和《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等作品多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榕树下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家奖、《民族文学》年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比安基国际文学奖”小说大奖等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译介到国外,拥有涵盖儿童和成年人的广泛读者群。作品入选教育部《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2020年版)。现居呼伦贝尔,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优化繁育,将幼犬无偿赠送草原牧民。 叼狼·双子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 纪念这个冬天刚刚老去了的我的爱犬小斗士、呼德勒和熊猫,纪念所有那些曾经陪伴我成长的爱犬。 一、从离别开始——背影 它们回来的时候,我刚刚送走自己的一头爱犬。 我的小斗士永远地离开我了。 十四岁,对于一头猛犬来说,绝对是寿终正寝了。 它是朋友送给我的礼物,一头白色中亚牧羊犬。 因为童年陪伴我的两头蒙古牧羊犬都是白色的,所以我自幼一直对白色的猛犬情有独钟。它刚到我这里时,还是四个月大的幼犬,呆萌滚圆,如同一只可爱的北极熊幼崽。多年饲养猛犬的经验告诉我,它那与身体不太匹配的巨大爪子和沉硕的头颅预示着它将来必是一头巨犬。后来它的成长证明了我的推测,八个月大时它的肩高已经达到八十厘米。我将它们的成长归功于呼伦贝尔草原丰富的乳肉资源。当我将它的图片发给当时将它送给我的朋友看时,朋友发出由衷的赞叹。我这才知道它的血统,它的体内流淌着三支俄罗斯全国冠军的血脉。 当时,它差不多是中国最大的中亚牧羊犬了。 银河之星,这是将它送给我的朋友为它取的名字。朋友是中国最早的中亚牧羊犬繁育者之一,他告诉我这只幼犬本来是要自留的,但是知道我喜欢白色的猛犬,才忍痛割爱送给我。 不过朋友也坦言,只有呼伦贝尔草原才适合这种来自俄罗斯的猛犬。在他那里,这只小狗就会一直生活在犬舍里了。朋友还告诉我,本来还想为它取名为宇宙之星,后来感觉太夸张也就作罢了。我感觉这个名字过于烦琐,又因为这头幼犬五个月大时已经敢于跟营地里的成年猛犬叫嚣对抗,被咬翻数次血染当场仍然毫不退缩,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扑咬,索性给它取名为小斗士。 它的成长超出我的想象,在肩高超过八十厘米以后,它的身体就开始横向发展,到一岁时体重甚至直逼一百公斤。 我有个健身习惯,就是喜欢扛着自己的猛犬做深蹲。其他的猛犬我都可以轻松地扛起来,而每一次扛起它对我来说都绝对是一个挑战。 在两岁之后,小斗士的头颅变得更为硕大,肩头肌肉隆起,所以来到我营地的朋友远远地看到它卧在我的门口,都望而却步,惊呼那是一头北极熊。 小斗士确实是令人感到震撼的猛犬。 几年以后我去俄罗斯参加书展,闲暇时当地的朋友安排我参观了一个位于圣彼得堡的中亚牧羊犬犬舍,在那犬舍里我看到一头几乎与小斗士一模一样的白色巨犬。跟犬舍的主人交流时,得知这头白色雄犬的名字从俄罗斯语翻译过来即是宇宙之星,是俄罗斯全国犬展的冠军犬,而且,竟然是小斗士的祖父。我与犬舍的主人分享了小斗士的图片,他盛赞我养出了一头冠军犬。我还记得当时随行的翻译告诉我犬舍主人对小斗士的评价——生活在中国的小斗士超完美地继承了俄罗斯冠军犬的伟大传统。我和这位俄罗斯猛犬繁育者也就此成为朋友。 小斗士就这样在我身边快乐地成长。 但是时间流逝,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岁月行使它的权利,小斗士慢慢地衰老。犬的生命周期与人类不同,我们永远无法追随它们老去的脚步。 过了十岁之后,像所有的老年犬一样,小斗士的记忆力开始减退,它有时会认不出我。每次我远行归来,它要远远地观察我很久,非常困惑,似乎在努力地思考。 我大声呼唤它的名字,抓搔它颈部松垂的皮肤,用力揉搓它的后背,抚摸它的下巴,甚至叼住它颈部皮毛——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我在模仿母犬对它的惩罚。终于,这些动作中的某一个触动了它已迷失记忆中的一点,也许是一丝气味与它大脑沟回中的记忆点契合,它最后还是认出了我。 它像幼犬一样笨拙地跳动,然后伏低上半身,那是犬类发出邀请一起游戏的动作。随后它瘫倒在地上,肚皮朝上,任由我揉搓它的腹部。这是信任的表示,将自己最为柔软且易受伤害的腹部展露出来。 其实这样的动作从它还是幼犬时我们每天都要做无数次。只要我稍稍走近它,它就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露出肚皮让我抚摸。而我无论多么繁忙,都要过去抚摸它柔软的肚皮。确实,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记得在小斗士半岁的时候,一匹拴在拴马桩上的马被缰绳缠住,我急于拿刀去切断绳子解救已经快要窒息的马,所以从它身边匆匆跑过而没有停下为它抚摸肚子。当我理顺绳索再经过它身边的时候,它竟然还在保持着那个动作等待我,而时间已经足足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它那哀怨且无助的孩子般的眼神确实触动了我,那一次我坐在它身边为它抚摸肚皮足有十几分钟,算是安慰它受伤的幼小心灵。 在小斗士生命最后的那个夏天,它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昏睡。因为反应迟钝,免疫力下降,它的健康两次出现问题。一次是眼角,另一次是爪尖,都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后来导致严重的感染。苍蝇永远是无孔不入的机会主义者,我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生蛆。我仔细地为它清理上药,保证伤口愈合。 入冬之后,我结束一本新书的宣传活动从外地返回,小斗士的两条后腿已经失去运动能力,基本瘫痪。 我将小斗士转移到最温暖背风的一个犬舍,在犬舍里垫了厚厚的牧草,又在犬舍的门上加了一个厚棉帘。但是它并不喜欢这个犬舍,每天早晨我都发现它一身寒霜地卧在犬舍的外面。也许它只是需要更多新鲜的空气。尽管中亚牧羊犬与蒙古牧羊犬一样都是高寒地区的犬种,不惧严寒,但是它过于衰老,而且两条后腿瘫痪,血液流通不畅,很有可能会被严重冻伤。 索性我将它挪到我的毡包旁边。 在我毡包的门前,总是会卧着我最年老的爱犬,能够待在这里,对于它们也是一种荣耀。 之前这一直是它的地方,它守护着我。 而现在,我要开始守护它了。 我在小斗士的身下垫上牧草,每日更换,然后一天为它翻身数次。当然,也为它煮制柔软且易于消化的食物。 既然它拒绝住在犬舍里,我白天就让它卧在草堆上晒太阳。每到黄昏,气温开始下降的时候,我就用准备好的几块毡子和数根木棍在它的身上为它搭建起一个圆锥形的小帐篷。这样就可以在不挪动小斗士的情况下在它的身体上方建造一个温暖的空间,为它抵御寒冷。第二天太阳升起以后,我再掀开毡片,取走木棍,它就可以直接享受温暖的阳光了。 我本以为小斗士会挨不过这个冬天,它却在呼伦贝尔冬天直逼零下五十度的严寒中安然迎来了春天。也许是因为照顾得好,当冰雪消融的时候,小斗士竟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是它的身体越来越消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它的脏器开始衰竭,无论吃多少食物,也吸收不了太多营养。 在温暖的春日午后,我尝试着领它出去散步。 我们走得很慢,小斗士一开始还是与我并肩而行,但很快它就忘记了我的存在,独自沿着冰面正在消融的莫尔格勒河的河岸向前走去。我停下来,它却并没有注意到我,一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衰老就是这样,似乎让它又回到童年的样子。当它还是一只幼犬的时候,我带着它和其他的小狗一起外出散步,它们就一直向前奔跑。它们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但是会一直傻呵呵地向前跑去。如果我不追上去制止它们,它们也许会一直跑到世界的尽头。 小斗士就这样在刚刚返青的草原上一直慢慢地向前走,最后成为草原中一个小小的白点。 我追了上去。 我走近它时,它正在沉重地喘息,感觉到有人靠近,它抬起头,发出低沉的咆哮。我呼唤它的名字,它顿了一下,然后记起了我。它艰难地缓慢躺下,露出自己的腹部,让我抚摸它。 我本想回营地开车过来将它载回去,又怕将它独自留在草原上会有危险,索性将它抱起。它将头埋进我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它的体重已经不足五十公斤了,体重只剩下身体巅峰时的一半。 走了没有多远,我还是抱不动了,直接将它扛在肩上。 回到营地,我轻轻地将它放下时,它已经睡着了。 它太疲惫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温暖,我也开始担心,因为苍蝇就要出来了。 四月底我上山去看望北方森林中的使鹿鄂温克朋友,在山上没有手机信号。五月初我下山,手机刚有信号,就看到营地工作人员发给我的信息——小斗士在我上山的第二个夜晚就安静地离去了。 像是宿命吧,我的狗总是会选择我不在它们身边的时候离去。 我很释然。小斗士离开得安然。它选择在春天离开很好,没有必要再苦挨即将到来的溽热的夏季。它已经见识过呼伦贝尔草原,跟随我从呼和诺尔再到莫尔格勒河边,它离开时头还枕着未吃完的肉。作为犬,它并无遗憾。 枕着肉在主人的身边安然睡去,这是一头犬完美的归宿。 但我的爱犬从未有一头选择我在身边的时候离去,也许是怕我悲伤吧。 二、蒙古猎犬——童年记忆 这是一种行将消失的珍稀猎犬——蒙古猎犬。 四岁时,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猎犬。 因为自幼身体羸弱,又出生在城市里,当地空气污染严重,医生就建议送我去一个空气清新的地方。就这样我四岁时被送往草原,我的童年在草原上度过。 刚到草原,我住在小镇上的外婆家。那时,我的两个伯父经常会骑着马从草原与山林的接合部过来看我,他们的到来总是带着令我神往的荒野的气息。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他们,让我有幸看到北方草原狩猎时代最后的背影。 他们骑着马,背着猎枪,枪管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金属的烧蓝,马鞍梢绳上挂着布鲁棒子①。梢绳上面也会经常拴系着一些刚刚猎获的野兽或飞禽,它们的皮毛或羽毛是如此柔软且斑斓。他们骑的马非常强壮,甚至比草原上散放的蒙古马更为结实,四腿粗壮让人感觉像某种质地致密的石头。我想,这可能是蒙古马中一个更强壮血统的分支吧。 在他们身旁,总会跟随着四五头猎犬。 最吸引我的就是他们带来的这些猎犬,它们细腰大腔,高大强壮,身体上没有一丝赘肉,闪亮的薄薄皮毛下就是线条清晰的肌肉,它们更像猎豹,而不是狗。它们的毛色是最接近自然的冷素的颜色——黑、灰、草白和枯黄。 其实,这一众人马刚刚在地平线上出现时,小镇里的蒙古牧羊犬已经开始发出浑厚的咆哮,然后奔跑着上去对峙,因为这陌生的人马已经闯入了牧羊犬的领地。作为一种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蒙古牧羊犬强悍结实,它们习惯于直来直去地冲撞撕咬,攻击时像带着利齿的水雷。 从这一行人马出现到最终进入小镇上外婆家的院落,一两公里的路程上,牧羊犬和猎犬会不断地发生冲突、撕咬,相互追逐围攻。 而端坐在马上的猎人,对它们几乎不会过多干预。 与不断地发出炸雷般咆哮的牧羊犬相比,猎犬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面对牧羊犬石头般的冲撞,它们巧妙地闪躲,避其锋芒,如同海豚般灵活地跳跃,更像是在炫技。在几次无果的冲锋或者是冲撞之后,牧羊犬的锐气已弱,而猎犬几乎没有喘息,仍然像刚开始一样迅猛而灵敏,它们完美地配合,默契地迅速分散,眨眼间又组合围攻。它们分工明确,同伴在前面引逗时,它们从后面猛地撕扯牧羊犬的尾巴,那是尾上的死毛,不会痛,但是侮辱性太强。牧羊犬惊惶失措,这是一种善于组织完美配合的猎犬,让牧羊犬疲于应付。 与这些皮毛闪亮速度惊人的猎犬相比,牧羊犬确实显得过于粗糙和笨重了。 小镇上的十来头牧羊犬尽管在数目上占有优势,却总是处于被围攻的状态。猎犬似乎拥有属于自己约定俗成的战术体系,在厮打中总是可以如光滑平面上流淌的水银一样,飞速地转换,分而制之。与狂野却组织混乱的牧羊犬相比,猎犬的攻击飘忽而高效,迅速地围攻再后撤,只留下被咬翻在地哀嚎不已的牧羊犬,它们又无声地冲向另一个对手。 其实这令我肾上腺素飙升的眼花缭乱的缠斗只是几分钟的事。 顷刻间马已经到了院门前,外祖父迎出去,呵斥着牧羊犬。 我意识到这几乎是给了牧羊犬一个可以保持尊严的台阶,它们悻悻地低嗥,然后走开,寻找阴凉的地方卧下,开始漫长的喘息,让快要爆裂的肺休息一下。 而几头猎犬,连呼吸似乎都没有任何紊乱,显然它们拥有极好的体能。它们以轻灵的步伐散开,在松了肚带的马旁边卧下,几乎立刻进入沉静的休息状态。我注意到,它们各自趴卧的位置仍然是仔细选择过的,与马的距离,互相之间的兼顾,随时可以得到同伴的支持。它们趴下时,头也是一直向着主人所在的方向。 我明白这是与牧羊犬迥然不同的犬种,它们冷漠傲慢,气质不凡,身上往往还带着刚刚跟野兽搏斗过的伤痕。想来经过那种与荒蛮野兽的生死对峙之后,刚才牧羊犬对它们的围攻看来真是儿戏。 它们看似卧在马的旁边休憩,却可以在转瞬之间一跃而起,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尽管那时我还小,但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十分特殊且极不易得的猎犬。 它们总是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我以前见过的所有的狗都不一样。我明白,它们只是礼节性地容忍我略显战栗的抚摸。 我还记得其中最为高大的是一头银灰色的雄犬,它身上闪亮的皮毛像是经过仔细抛光的金属,当它凝立不动时,我为它那雕塑般的精美而着迷。 那确实是一种在不断的奔跑和狩猎中进行了自我完善的中国原生视猎犬②。 两位伯父的马,和猎犬一样,拥有其为狩猎而生的属性。 他们在下马之后,从挂在梢绳的皮袋子里取出食物,喂给自己的马。这食物似乎是为了映衬他们的马也是与众不同的,表面露出如同木质一样的纤维,看起来像是被折断的干透的树枝和木片。我研究了一下,这种粗糙的马的零食,竟然是经过腌制后晾干的肉干。这是吃肉的马。而这种肉干也是猎犬和马共同享用的食物。 我偷偷地尝过这种肉干,味道就像是加了盐的麻绳,又干又硬,我的牙齿根本无法分割。我想含得软一点儿再咀嚼,但其中所含的盐分让我的口腔表面都脱水起皱了。 这种肉干有浓重的腥膻味道,过于荒野的气息显然不属于经过饲养改良的家畜的属性,应该是取自他们狩猎到的野兽。我的唾液根本无法软化这种肉干。我已经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将肉干吐了出来,给了一头猎犬。但那头猎犬对我给予它的食物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我的嘴里只留下那很久不曾消散的北方森林的气息。 很多年以后,我接触到大兴安岭南麓的鄂伦春猎人,他们也会用这种食物喂自己的马。而肉干的成分是用盐腌制再晒干的狍子肉和犴肉。 我慢慢地长大,但这些童年的事我都记得。 我想,所谓成长,大概就是自己熟识的那些人一点点地老去吧。 二伯父吉日格勒,清瘦,独目,蓄山羊胡,在父亲几个巨人般高大的兄弟中,略显单薄。吉日格勒伯父牧马一生,锁骨和肋骨因数次从马上摔落而多处骨折,像所有的牧人一样,因长年骑马两腿呈O形,一旦下马总是表现出无所适从的蹒跚不稳。2008年,酒后,吉日格勒伯父在清凉的秋夜里安详睡去,再未醒来。 大伯父伊拉塔,拥有巨人般的身体和力量,右手两个指节被马缰绳勒断。伊拉塔伯父于2012年因胰腺癌去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因阻塞性黄疸他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般的色泽,身体只剩一副巨硕的骨架支撑,面容宛如塑像,但这坚强的牧人从未呻吟一声。 我是写作者,我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们——离我远去的老人。 我创作了一系列关于蒙古猎犬的小说。在我的作品里,那些纵马在荒野中独行的猎人身上就有他们的影子。其实,我做不了更多的什么,我只能遥望那些远去的背影,记录已经在北方随着荒野一起消逝的狩猎文化。 2013年,我创作完成自己第一部关于蒙古猎犬的长篇小说《叼狼》。 这是一部关于已经远去的狩猎时代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一头银灰色的蒙古猎犬。在此书进入编辑阶段时,出版社封面的设计和内文的插图一直无法达到我的要求。迫不得已,我决定拍摄一些蒙古猎犬的照片来作为封面和内文插图的素材。之前,我一直与一位致力于蒙古猎犬繁育的朋友保持联系。我联系这位朋友,希望可以去他那里拍摄一些蒙古猎犬的图片,朋友欣然同意。我赶到黑龙江省龙江县,随同朋友来到他的犬舍。这时我才意识到,龙江县是农业区,此时正是庄稼的成熟季节,尚未到收割的阶段。在农耕的世界里,竟然根本找不到一块可以将蒙古猎犬放开纵情奔跑让我拍摄照片的地方。不得已我只好铩羽而归。但朋友却决定将自己培育多年精选出的三头蒙古猎犬出让给我,他相信我能够让它们过得更好。那时,我正在呼伦贝尔草原筹建我的蒙古牧羊犬营地,接纳它们,只是一两个犬舍的问题。 很快,三头蒙古猎犬就来到我在呼伦贝尔的营地。在它们到达营地的第三天,我就将它们放开,让弟弟骑着马带着它们在草原上奔跑。在秋日的草原上,它们伸展腰身,跟随着骏马纵情奔跑,展现出如猎豹般健美的身姿。那天我拍下了很多图片,以最快的速度发到出版社,成为《叼狼》的封面和内文插图。 随后,这三头猎犬就留在我的营地。我当时承诺朋友,会将它们养到终老。 在《叼狼》的最后一段,我曾经写下这样一段话: 后来,人们一直在等待那样的一只幼犬出现。 总有一天,会在某一窝初生的狗崽中发现一只银灰色的幼犬,它的毛色如同浸过蜂蜜的银子一样闪亮。这种事,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等待。 那猛犬的血脉会一直隐藏在某处,合适的时候总会显现。 从2013年一直到现在,我已经尝试着繁殖了五窝幼犬。每年冬天在幼犬中都会出现一只银灰色的狗崽,而且往往它也会是所有幼犬中最为强壮和漂亮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只漂亮的灰色小狗都会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成活下来,肠炎、细小病毒……我已经饲养猛犬多年,却无法救活这些小狗,它们全部未能成活。 一语成谶。 就像宿命一样,我也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头银灰色的猎犬。 我饲养的蒙古猎犬,是猎犬。 狩猎这个词语,一般的解释是:捕杀或猎取野生动物。 人类最初开始狩猎,就是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活资料——果腹的食物、御寒的皮张,这样的时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现代的狩猎似乎已经脱离这个范畴,我们了解到的大多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而进行的偷猎行为,或者是那些法律允许的狩猎,当然在一些国家这也是一种体育运动,有效地控制一定区域内的野生动物,保证自然资源的永续发展。 我必须学会思念那些尚未失去但终要失去的一切。 我记录那段历史,并创作新的故事。 2016年,我又完成第二部关于蒙古猎犬的长篇小说《叼狼·疾风》。 有很多朋友知道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做蒙古牧羊犬的保育,将自己营地里繁殖的蒙古牧羊犬幼犬无偿赠送给草原上的牧民。但是,其实我的营地一直保留着四个血统的大约二十头蒙古猎犬。 在中国,狩猎已成记忆。同样,作为狩猎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符号,猎犬也就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这是一种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终要成为历史的。 蒙古猎犬,我不知道它们的未来。 目前在中国被广泛引进作为伴侣犬的金毛猎犬和拉布拉多犬,其实最初的用途就是猎犬——寻回猎犬,但因它们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又经多年的选育,最终成为著名的伴侣犬。 也许,蒙古猎犬也可以经过定向培育,成为护卫犬或伴侣犬。但是,失去了传说中的迅猛与强悍,它们是否还是蒙古猎犬? 这似乎是一个二难推理。 到目前为止,与蒙古猎犬相关的北方草原与森林中狩猎的故事,尚还在流传。 我的营地里繁殖的蒙古猎犬,我曾经送过两只给朋友。 在选择一只狗时,人们会有很多的承诺。我将一只幼犬送出时,会跟它未来的主人一再地说明,考虑到人生一定还会有变化,比如结婚、生子、搬家、工作变动等等,所以选择一只小狗时一定要慎重。 但他们信誓旦旦,在那一刻他们许下的承诺确实可以与人类世界的海誓山盟媲美。 当然,也许承诺就是用来背叛的,而不是兑现的。 所以我在送出小狗时,告诉它们未来的主人,如果他们有一天无力再养自己的狗,那么无论什么原因,一定要将小狗送回来。 我将它们送出去的时候,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们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三、莱西——失落故国的公主 那只银灰色的小雌犬,我送给了北京的一位朋友。 当时这位朋友看到这窝小狗的视频,立刻就在九只小狗中选定了它,坚信自己必须成为这只小狗的主人。 朋友的条件足够有说服力。 朋友在北京工作,但却住在郊区拥有独立院落的别墅里,而从朋友家开车出去十几分钟,就是大运河边广阔的田野。 朋友确实也是爱犬的人,就在一年前一只养了十二年的金毛猎犬刚刚终老。 我跟朋友一再地说明,蒙古猎犬是猎犬,真正的猎犬,与经过培育后的已经完全可以作为伴侣犬的金毛猎犬根本不是一个概念,不太适合在城市里饲养。 但是,终究拗不过朋友的一再恳求,最终还是将这只小雌犬送给了他。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繁殖完这窝小狗之后,我确实为了给这些小狗寻找主人而筋疲力尽。在中国,真的没有太多适合猎犬生活的环境。每送出一只小狗,总是需要对它未来的主人进行详尽地考核,而相当多的朋友对这种猎犬的认知还停留在只是看起来可爱的程度。最终好不容易才为所有的小狗找到相对合适的主人——有养犬经验,特别是控制大型犬的能力;能够为狗提供足够的活动空间,而且能够陪着狗外出运动,毕竟这是一种需要奔跑的猎犬…… 后来将所有小狗送出之后,我总结了一下,北京的朋友所拥有的养犬条件,在这些小狗的主人里是排在第二位的。 这只银灰色的小狗去了北京之后,我不断收到它的主人发过来的图片。每天下午它的主人都会开车领它到京杭大运河附近的荒野里,让它纵情奔跑两个小时。 它外出时总是穿着精致漂亮的小狗专用的衣服,打扮得像移动的花朵。只是看一下小狗的状态,已经可以确定,它被当作公主一样,被照顾得非常好。相对它猎犬的属性,有一个如此照顾和爱它的主人,显然更为重要。 这多少让我感觉有些反差过大,这本性狂野的猎犬竟然会拥有这样一个童年,确实也是太幽默了。 它在那里茁壮——我这是用了一个多么淳朴的词语来形容它——地成长。 小狗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莱西。一个很英式的名字,很多年前那个电影《灵犬莱西》让我记住了那只漂亮的苏格兰柯利牧羊犬。莱西也是颇为女性化的名字,但是当年在我看电影时,感觉其中那只柯利牧羊犬怎么看都是一头雄犬。而且我确信其中出演的犬显然不是一只,需要它表现勇气的时候可以气势逼人,需要表现温驯的个性也没有任何问题,一只犬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么快地完成性格上的转换。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一个关于这个电影背景的纪录片,原来在电影中扮演莱西的确实是雄犬,因为雄犬的体型更为健硕,而作为扮演者的雄犬竟然有十几只,它们各司其职,有的擅长奔跑,有的精于游泳,有的长于攀登……总之,最后在影片中也就呈现给观众一只完美的狗。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个英式的名字也会预示着这只小狗后来的命运。 我将它送走后,再见到它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我到北京参加新书的发布会,正好有一个空闲的下午。 朋友提议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到他的家里去看一下莱西。 噢,莱西,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蒙古猎犬拥有这样一个极富凯尔特薄暮色彩的名字。 我是有所准备的,在路上我留下了一个飞机上发放的小汉堡,准备将这当作与它见面时的小礼物。 朋友的车在院子门口刚刚停下,莱西就冲了出来。我见过太多的巨型犬,但是看到它的第一眼,我还是颇受震撼。它应该刚刚一岁多一点儿,但是肩高显然已经超过八十厘米。 这是绝对的巨型犬了。 它银灰色的皮毛如同经过仔细打磨做旧的银器,闪闪发亮,这是营养摄入充足而均衡的表现。四腿挺拔像一匹小马,显然钙质的吸收也恰到好处。在饲养幼犬的方面我确实也算是专家,我的大型犬幼犬食物配给方法曾经在国内各个猛犬网站上传播。幼犬成长阶段,对于大型猛犬确实没有一个合适的标准化的喂养方式,更多的还是经验。 朋友下车,莱西迎了上来,两只前爪直接扬起,搭在朋友的胸前。朋友身高将近一米八,他紧紧握住它的两只前爪,怕它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但它太有力了,朋友几乎难以控制。 对于家养的伴侣犬,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犬将两只前爪搭在主人的身上,在犬类世界的肢体语言中,这是要支配和控制的表现。 显然朋友和莱西已经习惯了这种互动方式,这是犬缺少管控的表现。现在它还没有完全成年,尚可以勉强控制,再大恐怕就无法压制了。 此时,莱西也注意到了我,立刻向我冲了过来。 估计之前它很享受自己冲向陌生人时对方表现出的惊恐和发出的惊叫,但我的表现有些出乎它的意料。我见过太多的猛犬了,所以,它实在是太小儿科了。它在我面前跃起,准备将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右膝,对着它的胸腹部顶了一下。我的动作幅度以不会伤害到它的骨头和内脏为底限,但也会让它感到足够的冲撞感和疼痛。它的一扑没有成功,但它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落地之后再次跃起,我又结结实实地给它来了一下。 它再一次失败了。 落地之后它往后跳了一步,开始与我保持距离。它已经感受到我的控制力,显然是我在掌握着整个局面。 当它面露猜疑的时候,我从背包里取出了我的礼物——那个用锡纸包着的小汉堡。 即使拥有巨大的体型,它仍然还算是年轻的未成年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它走了过来。在已经表现出足够的控制力之后,我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向它示好的机会。 毕竟犬对食物的渴望是可以压倒一切的。 但是,我错了。 它只是闻了闻我手中的汉堡,然后就走开了。我似乎看到了它眼神中的不屑。 之后到我离开,它一直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然我的存在让它很有压力。 跟朋友喝茶聊天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份由保姆为莱西准备的食物。 一个盆子里,有大概两杯量的犬粮,然后是煮好后切成小块的牛肉,一杯酸奶,一个煮好后剥了皮的鸡蛋,还有切成块的草莓。草莓,竟然是草莓,而且还切成块。我还看到四五粒鱼肝油和维生素。 我确实也是无语了。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它会对我拿给它的汉堡无动于衷了。 它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的这份食物,而那个煮鸡蛋它叼到客厅,趴在地毯上玩了很久,根本没有吃。 我以为莱西就此可以像公主一样永远地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中,当然如果后来可以等到自己的王子就是更完美的结局了。 但是,必须是“但是”才能完成这种必然的转折。 我的朋友——莱西的主人要去英国工作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时间长得也许就是一只狗的生命周期了。 这种可能性包括在之前我将小狗送出前的提醒中,即工作变动,当我的朋友跟我承诺的时候他认为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他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即放弃这种变动,而选择自己的狗。但是其实当这一切真的到来的时候,第一被放弃的却是当时他们曾经视若珍宝的狗。所以啊,好多时候,人类对自己狗的承诺,真的就是在风中飘啊。 莱西的主人即将去往英国,而莱西从理论上无法跟随一同前往。 当然,它的主人也做出了很多努力。好吧,至少做出了努力。 确实,外国的犬只进入英伦三岛的程序太复杂了。 英国自1903年消灭了狂犬病之后,对境外进入的犬都要进行极为严格的强制性隔离检疫。先不说之前需要按英国的要求进行各种芯片接种、接种狂犬疫苗、血清检测,即使能够顺利清关进入英国,接着又会在机场直接被送往隔离站进行为期六个月的隔离。六个月,半年。 这半年的隔离存在太多变数。 它的主人必须踏上去往英伦的旅程,不能带上莱西同行。 在最初我将小狗送出时,已经明确地说明,当它们的主人因为各种原因无力再饲养时,切勿将它们转送,必须将它们送还给我。而且,从此他们不能再见这只狗。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一只狗再受更多的伤害。对于一只狗,无论因为何种原因离开原来的家庭和主人,它们所受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从此无论新的主人怎样努力,都很难再建立起它们从前的自信。而它们已经开始逐渐适应新的环境时,也在努力慢慢淡漠对曾经主人的思念,若此时原来的主人再次出现,会让犬出现极大的心理波动,那是更为巨大的心理伤害。 我在机场接到莱西时,被它的托运犬箱震撼了。 这些年我在机场接过很多小狗,但是这样精美的犬箱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应该是一种高分子复合物制作的犬箱,无论是那种灰蒙蒙带有珍珠质感的颜色,还是在科幻电影中频繁出现的星际旅行飞行器般极富未来感的外形轮廓,都在说明一件事:这犬箱绝对价格不菲。 我仔细研究这精美的犬箱,想搞清楚它的材质,直到旁边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提醒,我才反应过来,在收货单上签了字。 我将犬箱搬运到车上之后,就在停车场给莱西的主人发了视频。 其实,此时莱西的主人也在首都机场的三号航站楼。也许是想在最后一刻与自己的狗分离吧,它的主人将自己离开中国的航班和莱西到达呼伦贝尔的航班选择在同一时间。 我在拍视频的时候看了一下,莱西卧在有些昏暗的犬箱里,并没有吠叫或者表现得过于焦虑。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它应该从未被关在狭小的犬箱中这么长时间吧。印象里朋友曾经发过带着它出去旅游的图片,它一直都是享受着宽敞的SUV后排座的特权。 它的主人可以放心地踏上去往英伦的旅程了。 到达我的营地之后,我把犬箱从车上卸了下来,就放在我的房间前面。 我让犬箱有格栅窗口的那一面正对着营地里的犬舍。 莱西要做的就是要了解一下它之后要生活的地方。而且它也要意识到一个事实,从此它不再是主人的唯一了。在我草原深处的营地里,有几十头猛犬。 在车刚刚驶入营地的时候,所有的猛犬发出震耳欲聋的嗥叫,那是它们在欢迎我。但是,当我将犬箱卸下之后,它们的叫声就更为激动了,因为它们嗅到了新成员的气味,因而变得好奇而兴奋。生活总是需要一些新的东西加入,才更有意义吧。 一般情况下,无论多么凶猛的猛犬来到我的营地,这个欢迎仪式就足以挫掉它们所有的锐气。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适应过程。还是让它先在犬箱里感受一下这里澎湃的气氛,慢慢了解。要融入这里,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就这样,我让犬箱整个下午都放在那里。直到黄昏,我忙完自己的事,才准备打开犬箱。 我只准备了一碗清水。 我估计它应该超过24小时没有进食了,航空托运需要将犬提前很长时间送到机场。即使如此,无论犬如何饥饿还是不要在长途运输之后直接喂食太多的食物,在旅程中犬会因为环境的改变出现应激反应而使整个消化系统紊乱。如果此时大量进食很容易腹泻,诱发多种疾病。 我打开犬箱的门,足足过了一分钟,莱西才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 对我放在它面前的水,它连看都没看一眼。 它往四处看了看,随后发出幼犬乞食般的嘤嘤的低鸣。毫无疑问,它在寻找自己的主人。它曾经的生活已经永远离它远去了,这里没有任何它熟悉的事物,甚至连空气和海拔都跟之前的地方截然不同。 我呼唤它,但它并没有向我靠近。 而此时,犬舍里我的爱犬们终于得偿所愿,看清了这个新来者的样子,它们开始撒了欢地狂叫。 午餐之后,它们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餐后睡眠,刚刚醒来,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它们发出一拨如同洪水般气势磅礴的爆炸式的咆哮。 莱西在这一刻被吓坏了。尽管刚刚进入营地时它也领受了群犬的热情,但那时它藏在犬箱里,相对还是比较有安全感的,而此时它完全是幕天席地暴露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它夹着尾巴向营地外面跑去。 还好,为了迎接它的到来,我将自己所有爱犬都关在犬舍里,没有一头犬向它发动攻击。 我没有呼唤它,由它去了。它的表现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此时,我才开始研究这个犬箱。我试着提了一下,非常轻,敲一敲,质感很坚硬。我怀疑是碳纤维制作的。这时我才注意到犬箱里垫着一条毯子,我抽了出来,一起掉落的还有两个玩偶,一只鸭子和一个超人,这个搭配比较超现实主义。这个超人我认识,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就叼着这个玩偶玩来着。 主人用心了。 当狗来到陌生的环境时,如果有它熟悉的物品,可以起到安慰它的作用。 我将这毯子还有玩偶拿进房间里,将毯子铺在我书桌斜对面火炉前的一块毡子上。那是一只小牧羊犬的趴卧处,随着成长,它开始嫌室内太热,就很少到屋子里来了。我将两个玩偶放在毯子上。 忙完这些,我拿起望远镜,站在窗前。很快我就发现了莱西,它已经跑到了南边的小山顶上。 从北京郊区来到往四个方向看都是地平线的草原,作为一头猎犬,一般情况下都会因为看到这可以一直奔跑到世界尽头的平坦猎场而激动得不知所措吧。 当然,这种不知所措也许仅仅是属于那些由主人驱车带到草原上的猎犬。而莱西不一样。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将它诱骗进犬箱,锁上门之后又运到机场,最后飞机降落在北方的草原。飞机起降巨大的轰鸣声,货场的叉车,混乱,陌生,还有灰尘……这是可怕的旅程。 来到海拔不一样的地方,即使这里的空气更为清新,但它并没有心情品味。 我想它是吓到了,这里距离它曾经的家太遥远了。遥远得让它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远远地,我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到它位于山脊线上的剪影,它慢慢地巡行,然后伫立,凝望远方。 可以想象此时这头猎犬的孤独和无望。 无论它的主人为它做了什么,对于它来讲都是被主人抛弃了。 这也就是丧家之犬的由来吧。失去了家的犬。 随着暮色慢慢抹去它在山顶孤独伫立的身影,我也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能再轻率地送出小狗了。这些年我送出的小狗太多了,特别是蒙古牧羊犬。 我将它们送出去的时候,它们一般都已经三四个月大,注射过三针疫苗,驱过虫,极其健康。而从犬的年龄来讲,此时也正是它们开始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候,这时到一个新的环境,是最适合的。 我努力为它们寻找合适的主人,首要条件是草原上的牧民,有草场,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不想让它们离开草原。 我在它们的额头上点了黄油,然后目送它们的新主人带它们离开。 每当我将小狗送到新主人的手中时,总会不断地嘱咐,告诉他们注意事项。例如刚开始不要喂太多食物等等。我还告诉他们,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他们的牧场上看这只小狗,算是阶段性回访,看看它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他们养得不好,我会把小狗带回来。 但是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并无底气。这些小狗有的会被带到呼伦贝尔草原最深处的牧场,远达边境。那些地方,就算他们一再地向我描述,我也很难在遍布草库伦③的草原上找到通向那个牧场的路。我很清楚,这些小狗一旦送出去,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我无法预测它们的未来。之后的一切,只能靠它们的运气了。 人类的承诺因为种种原因,难以相信。 我在为这些小狗选择主人的时候,其实也在为它们选择命运。 我的选择决定它们的命运。 我无法猜测它们的未来,只是希望它们能够在草原上慢慢成长为勇敢凶悍的牧羊犬,拥有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能力,护卫营地,保护牲畜,然后繁殖后代,让这古老咬狼犬的血脉能够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生生不息。 天慢慢地黑了,我打开房间里的灯。这灯光在草原上会非常显眼。我相信莱西并无太多的选择,面对这种陌生的环境,它只能回到我这里。这灯光算是为它指引方向的。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从不远处我的邻居通古勒嘎大叔家那边传来牧羊犬的吠叫声。显然是大叔家的两头牧羊犬发现了陌生的闯入者,但是没有缠斗对峙的嗥叫。 应该是莱西试图接近大叔的营地,但是两头护卫的牧羊犬执行自己的职责,将它驱赶出来了。牧羊犬是追不上它的。 又过了二十分钟,犬舍里的猛犬们也开始吠叫。当然,没有下午时那么猛烈。 我非常确信,莱西一定会回到我这里。在黑暗荒凉的草原上,它别无选择。如果是我营地里的猎犬,放开后它们会如鱼得水地在黑暗的草原上纵情奔跑。而它不同,它是城市里的犬,它甚至并不知晓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之前它一直都是作为伴侣犬存在的。 我能根据犬舍里群犬的吠叫声判断它的远近。我让门敞开着。 它回来了。先是它的鼻子探了进来,分开了磁吸的防蚊门帘。 我轻轻地呼唤它。 它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确实是一头丧家之犬,落魄至极,失望、疲惫、饥渴。而我对于它来说,是相对熟悉的人了。 如果说它跑开时还有些许的抗拒,此时已经不存半分了。 它是犬,需要主人,需要人类的抚慰。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颅,抓搔它的耳后和下巴。 它接受了。 随后我又试着慢慢拉扯它颈部的皮毛。我一点点用力,它先是全身僵硬,然后又放松下来,随后也就认同了。 我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它开始审视我的房间,然后注意到水盆,还有食盆里的犬粮。 这是它已经吃惯的犬粮。它的主人在它到来之前,已经提前将两袋犬粮快递过来。 它先是喝了很久的水,久到我怀疑它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梦境,醒来时又会回到原来的生活。 它终于选择离开自己的梦,象征性地吃了两口犬粮,最后在火炉前的毯子上卧了下来,它叼起鸭子放在自己的两只前爪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它没有叼起超人。 它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一直在桌边写作。 很快,它就进入自己真正的梦境。 它四腿抽动,发出像小狗一样嘤嘤的低鸣。犬是会做梦的,在它的梦里此时应该正在重演与主人的离别吧。我想这样的梦境大概还会在它之后的日子里不断地上演。 后来,我决定还是不要让它再沉浸在这悲伤的梦境中了。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 它终于从沉重的梦中醒来,但显然它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半抬起头看了我好久。 它重又躺下,叹息着再次睡去。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莱西用冰冷的鼻子轻轻地触碰我的手臂,将我唤醒。这是智商比较高的犬惯有的动作,一般意味着它们要出去方便一下。 我起床开灯,然后为它开门,它慢慢地跑了出去。也许是因为它已经开始融入营地的生活,犬舍里的犬竟然没有咆哮示警。当我站在门口仰头望着满天星斗的时候,它已经完成了排泄,跑到门前,我将它放进屋子里。它喝了几口水,重又在自己的毯子上趴下睡去了。 早晨是我先醒来的,我看到它的两只前爪间搂着自己的玩偶,两只,超人和鸭子。 这是被抛弃的孩子。 我会努力对它更好一点儿的。 之后无论我去哪里,莱西一直跟随着我。 我鞴马的时候,它站在不远处面带猜疑地注视着我和我的马,我怀疑之前它从未见过这种高大而剽悍的动物。当两个马镫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响声时,它被吓得弹跳而起,显然之前它也没有见过马鞍。 但它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马的周围逡巡,若有所思地嗅着马粪。它的智商很高,当它绕到马后的时候,与马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 我上马后骑出营地,莱西就在后面慢慢跟随,很快它就寻找到一个与马同步的慢颠的步伐。 我领着它在莫尔格勒河沿岸转了一圈。 一只野兔突然现身,不过几乎立刻就消失在河边的芦苇丛中了。 莱西兴奋得不知所措,在那片芦苇丛中搜索了很久。其实我已经看到那只野兔在不远处钻出了芦苇丛,跑进草原深处了。 这与它之前生活的地域不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这次出行显然释放了它过多的精力,回来后就又在毯子上睡着了。 它仍然有梦,在梦中机械地划动四腿。我想一定是梦到自己在追捕那只灵活的野兔吧。所谓梦,不过就是白天的愿望在夜晚的实现。 后来我骑马领莱西出行的时候,它会突然跑开,飞跑到附近的小山顶,独自在那里伫立发呆。我呼唤它的名字,它才追上来找我。 它开始接受并适应这里的生活。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9期) |